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
她在熙攘的人群里穿梭,蛾儿急急的跟在身后,反复叮嘱:“师傅说了,看完烟花会,就要回去的。”皱了下眉,皓齿轻咬,又说道,“师傅说了,小姐的面衾千万不能摘下来的。”
她转过身来,拂了下额前的发,“蛾儿……”轻扯着被风吹得飘摇的面衾,“再罗嗦,可要把你丢下了。”
元夕多热闹呵。她眯起眼,沿街而设的铺位前,站满了一脸幸福的孩童。她似乎在其中,看到自己小小的身影,无比专注,固执于自己中意的金鱼。那一年,她就是这样,被爹娘遗失了。转身间,已不见爹娘的身影。年幼的她,急急的在街上哭泣。现在想来,那时,爹娘应该是有意丢下她的。穷困的家里,多了弟弟,再没有她的余地。其实她早就知道的,所以几年的辗转流离,她并没有特意的寻找爹娘,反而越走越远。直到,遇见先生。先生……
她回过头,不见蛾儿跟在身后。顿时,时光好似逆流,回到她走失的那天。举目,无亲。但她毕竟不再是三岁稚子,思忖片刻,便回过身来,仍安然的闲逛。就算最后蛾儿没有找到她,总会回到清水庵去的。除了那里,她无处可去。想到这里,不禁扯出一抹淡淡的笑,眼眶竟泛起些水意。眼波流转,却对上一双眼,固执而坚持。
她停下来,站在那里,身后一片灯火阑珊,她的身影,被映照得缥缈。顿时,头顶的天幕炸开无数的繁花。她同众人仰头,烟花开了又灭,灭了又开。低下头来,才发现,他只是看她。
“夫君。”远处,有人在唤。那人轻颤了下,突然醒悟般的回头。然后,她听到蛾儿的声音,看见她站在人群里,懊恼的跺脚。不觉舒了口气,应道:“我在这里。”
元夕,花市灯如昼。
他奉父母之命,带妻赏灯,应景般的例行公事。而平常文弱的妻却异常兴奋,拉着他东瞧西看。终于,在人潮中,他们失散了。就站在原地罢,她终会寻上来。若寻不着,也还有家丁丫头跟着呢。他可以想像,妻的焦虑,还有回到家后,父母的责难。扯出无可奈何的笑,那也只能如此了。
转身,有些晕眩,在一片灯火辉煌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朵泛着月色光华的夜昙,如此美丽,不食人间烟火。就一眼,他便无法抽身。他只看到她,孤世绝立的站在那里。
顿时,烟火腾空,她随众人仰头。耀眼的花火,映照出面衾下隐约的轮廓。他,看得痴了。就在她低头回望他的一刻,他以为,这世界只剩下他和她。而妻从远处传来呼唤,把他从幻境中惊醒。正准备回应妻,却听到,她说:“我在这里。”她轻轻的说:“我在这里。”顿时堵住了他的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晨,蛾儿便唠叨着,城中宁府的少夫人要到庵里来上香。宁府啊,那个家中出了几位将军的宁府啊。她静静的坐在廊下,轻笑着听蛾儿说:“宁府中的几位少爷都入朝为官了,只剩最小的公子还留在父母身边。想来总也要到朝中供职的。而且,”蛾儿突然放柔了声音,“而且,宁公子长得很好看呢。”
她抬起头来,笑着说:“怎么,蛾儿的春心动了。要不要我去向师傅求了,将你许给那宁公子?”
“小姐!”蛾儿涨红了脸,只咬着唇看她。
“凤箫,”远远的,妙净站在庭前的树荫下唤她,“凤箫。”她应了声,盈盈的笑着,走过去挽住师傅的手。蛾儿仍站在廊下,鼓着脸生气。
“一会儿宁府的少夫人来上香,你也去见见。她与你年纪相仿,总容易交谈些。”叹了口气,“虽然,我已出家,但宁府的事,我总是放不下。堕入尘世,无法脱身。”望着地上摇曳的斑驳树影,不禁有些失神。
“师傅。”凤箫轻摇妙净的手臂,“师傅。”妙净震了下,突然醒悟过来,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师傅的神情,让凤箫不由的想起那夜元夕,心突突的跳了两下。又听到师傅说:“你去罢,等客人来了,我再差蛾儿来叫你。”她点头说是,转身回房。却总觉得,耳边响着元宵时的烟火声,还有那句,沉沉浮浮的“夫君”。
桌上放着只画了一半的“滴水观音”像。提起笔来,轻染观音手中倒握的净瓶,晶莹水珠,一滴滴,却似画在她心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颓然的搁笔。
突然觉得窗前有黑影一晃而过。抬头,却只见窗外树影婆娑,不觉轻叹了句:“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等她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
“小姐,”蛾儿轻扣房门,“宁府的人到了,师傅唤你到前面去呢。”
“知道了。”应声出了房门,随着蛾儿去到前殿。师傅已经站在那里,身旁那个着鹅黄儒裙的女子,想必就是师傅之前提到的宁府少夫人。等走近了,不由的怔愣,这女子,分明是那日灯市中见到的那位。
“凤箫?”师傅转过头来,唤她,“怎么了?”
“师傅,”她镇定下来,微笑着说:“宁夫人,好俊秀。”而那边的人早已羞红了脸。
“芷兰,这是凤箫,现在庵里清修,也算得我的弟子。”妙净笑得慈爱,让人错觉,这只是平凡人家,寻常的妯娌相交。“你们年纪相仿,不妨多交往。习她的清淡,予你总是好的。”妙净顿了下,又道,“延亭这般,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他终归是疼爱你的。”
听到这里,芷兰微底了下头,有些忧郁,“夫君他……”正说着,一个小妮前来通报说:“宁少爷来了。”凤箫见她轻轻的摇了下头,叹了口气,住了口。
“师太。”随着声音,宁延亭从柔媚的春光中走来,挂着温煦的笑容。虽然早料到是他,凤箫还是怔了下。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在她心中漾出那一圈圈涟漪的水滴,是他。
“延亭,”妙净亦微笑着,“多时不见,想不到你竟然也成家了。”然后,转头看着满脸红晕的芷兰,“芷兰是个好孩子。 ”
“师太,多时不来拜访,是延亭失礼。”仍然笑着,云淡风轻。而站在一旁的芷兰却咬紧了牙,眉宇间纠结出一层失落的薄雾。她以为,在旁人面前,他总会赞她几句,知道她的好。可是,就算如此,他也不愿。
“凤箫,你带芷兰到佛堂去罢。延亭也去,给你爹娘祈福。”妙净仍是一脸的慈爱,想来,她定与宁府有着极深的渊源。凤箫勾出一抹笑意,那也与她无关。于是轻应了声:“诶。”
佛堂前,两个人无声的跪拜。她看到他,虔诚的闭眼祈祷,春阳在他身后洒了一片零碎的影子。他跪在那里,不知道是否祈求父母多安康,少灾殃。抑或,祈求与他的妻,同登彼岸。想到这里,她不禁轻皱了下眉。为何,她的心紧缩了一下,让她呼吸困顿,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紧握了下手,随即放开来,他身旁正跪着他的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