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了移交手续已经是黄昏时段,小县城里的人要下班吃晚饭了。县城离家有八十多里地,背着单薄的行囊穿一身去掉各种军队符号的警服,余浩东一个人走在回家的山区公路上。他准备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上一夜,用身体的劳累疲倦来麻木精神的无尽痛苦。和他同时被处理复员的还有那个怂蛋徐小海。据说,徐小海临走的时候满不在乎对人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能保住命比什么都强。回家大不了不进机关,和我爸爸干工程,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要不是我爸那老东西逼着我来,谁稀罕在这鸟部队受这罪。
徐小海可以回家照旧吃香的喝辣的,那我呢?难道我也得照旧到烧砖窑拉砖头,永远也走不出这大山?
余浩东想着想着,泪水汩汩地流下来浇湿了脸颊。其实,从县城到他们镇上是有班车坐的。刚才有几辆中巴车都在他身边按了喇叭,示意他上车。可是余浩东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怕在车窗户里看到熟悉的乡亲、同学。他不敢看。
在余浩东麻木的脚步声里,太行山的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除了中午在县城勉强吃了一碗米饭外,余浩东到现在水米未进。那顿饭是两个送他回来的部队干部请的。席间这两个人说尽了安慰宽心的话语,但是这些话在余浩东听来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是一种息事宁人般的敷衍。
他们是怕我到最后闹出什么事情,叫他们不能办完手续回去复命。一边低头喝着紫菜鸡蛋汤,余浩东一边想着。虽然在部队犯了‘事情’,他却不是个品行不端的坏人,操蛋兵。这两个团里的尉官和他不熟悉,人家小心谨慎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山里的天黑得早,听老辈人说以前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不敢走夜路的,除了怕碰到劫道的土匪外,就是山里夜晚出来觅食的狼。现在狼是越来越少了,不过余浩东记得,小时候有时和村里的玩伴玩疯了忘了回家,还能在村北的山坳子那里听到远处有狼“呦——呦——”的叫声传来。那声音像是一种哭诉,痛苦、幽怨。每当这个时候,这些山里的野孩子都会老实下来,赶紧往家跑。怕被狼吃了。
现在想起来,童年的生活都是无忧无虑的。要不是鬼迷心窍的父亲坏了良心和人私奔,他原本还是可以过一种较好的生活的。顺利地上完高中,大学。在大山外找份工作,娶妻生子。
而现在的他则事尝到了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滋味。
不活了,去死吧余浩东!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脸面回到家里去?难道回去后,你要真的继续到热浪翻滚的烧砖窑里当苦力吗?只要你爬上这座山,不难找到一个纵身一跳一了百了的地方。
余浩东想到这里,他又恨自己的怯懦。当初要是挺身而出,就是死了也是个烈士。也比这样耻辱地活着好得多。可是话说回来,为了徐小海这样的无耻之人送命值得吗?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余浩东麻木的挪动着越来越沉的腿脚。一直走到半个月亮爬上来,爬到大山的头顶。照得故乡的山崖一片清亮。
虽然没有什么风,秋天山里的夜晚也足够冷了。余浩东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步子更快了。他的手里攥着一块石头,是在路边捡来防身的。这种下意识的动作说明,所谓跳崖自杀的念头不过是余浩东头脑里排解痛苦的一种虚拟保护。他不会真的去死。他死了,家里的母亲和哥哥怎么办?
在部队时,五十公里负重越野余浩东是全团的前十名。那时候,他憋着一股劲头,一股表现自己的证明自己的劲头。凭着在烧砖窑重体力劳动积攒下的身板体力,次次他都是名列前茅。许飞虽然家庭优越,来到部队后也肯下苦功夫经常和他前后脚到达目的地。
相比自己走投无路的处境,许飞现在可能穿着笔挺的警服,在古郡公安局装修精致的办公室里和同事分析案情;或者和他大学毕业就进了古郡检察院工作的女朋友,那个叫佘琴琴的美女一起,倘佯在古郡新修的休闲广场前娓娓细语,享受着爱情的甜美。
想到这些,余浩东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一抬手,像扔手榴弹一样,猛地把手里的石头掷出去老远老远。他的胸口压抑的象有一团火在烧,他咽了一口唾液,清清沙哑上火的嗓子想吼两嗓子部队的军歌,就唱《咱单兵的人》。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自从离开家乡,就难见到爹娘。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都是青春的年华,都是热血儿郎。”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一样的足迹,留给山高水长。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头枕着边关的明月,身披着雨雪风霜。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为了国家安宁,我们紧握手中枪。”
夜晚寂静的太行大山里,传来余浩东喑哑悲壮的歌声。余浩东一边走一边唱一边哭。唱着唱着,昔日军营的生活画面又涌到眼前。余浩东感到他的心在流血,嗓子在冒烟。他的声音慢慢变得怪异尖利,如同小时候听到的那些悠长悲戚的狼嚎。
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一个男人流血受伤的心在用歌声哭诉。
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待我?难道你真要把我逼到绝路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