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手握大刀的江湖客把兵器往桌上一扔,嘭嘭两声响,招呼摊子老板上两碗阳春面。然后开始探讨起近来的传闻,说是一个门派的暗商在窑子玩女人的时候不慎泄露了身份,说什么门派万岁一统江湖,没多久就去黄泉路了。
这江湖门派的发展和活动无不需要金银珠玉,于是便有了暗商,暗中还能看看市场动态打探下消息什么的,可暗商这身份说来也还有趣,你背后势力未明的时候,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吹不到你身上,最多疑你一疑,生意照做,可一旦泄露,便会遭灭顶之灾,不同的门派齐齐出手,商家们也心照不宣地统一排挤。
便如此时这俩虬髯客说的这事。
灰调粗布衣裳的少女抄着笊篱下锅捞面,扣入瓷碗,盛上高汤,撒上葱花,零星摆好几片牛肉。双手稳稳端起四个大碗,穿梭在简陋的小摊子中,口中不忘招呼,“来,两位大侠,您们两碗……李哥,你的,不要葱花的……”
许棋承的视线从摊子老板身上移开,看了半晌眼前的面,才拿起竹筷子挑起几根入口,味道确实不错,就是坐的这个长板凳,实在咯得慌,要是能换成靠背椅就好了,他抬头看对面同行来吃面的黄衣丫头,要不是眼前这个小丫头嚷着闹着要吃通城北一条街,他也不至于坐在这个看着总觉得不太干净的小面摊。对面的人几乎要把脸埋到碗中了,并无跟他交谈两句的打算,许棋承闲来无事,夹起碗中的一片牛肉,举起在光下看,真是剔透,厚薄如纸一般。
他细细嚼着,唇角一弯,倒是跟问路时听来的差不多,真是个小气的女老板。永远都是一大碗二两面,不会多给一根,牛肉切得让人不得不佩服她的刀工,汤水上的油花都能数出有几朵,偏偏味道好,对人也热情,在这城北几条小巷子里也算出了名。
他还在出神,就见对面的黄衣少女猛地抬起头, “承哥哥,真的好好吃啊!”而后仰头把碗里的汤也喝了个干净,朝着收拾碗筷的少女道,“老板,这里再来两碗。”
“客官,今天中午的两百碗已经卖完了,真不好意思。”老板说着,目光瞥了下右边那桌,那俩带刀大汉不知何时面前已摞了老高的碗。
黄衣少女放光的眸子一下就暗了,咬了咬嘴唇看向对面的男子。
许棋承只得开口,“能不能麻烦老板再想个辙,我们可以加银子。”
绮思挽了挽宽松的粗布袖子,看了两眼许棋承那张写着真诚的帅脸,堆起笑,“真是不好意思了,要是能做我还能不招待二位贵客嘛。”她的小面摊来得大都是些百姓,或是走江湖的流浪剑客,偶尔倒也会有这样穿着缎子的富家子弟光顾,来尝个新鲜,绮思一脸歉意,“要不这些腌菜送给二位表个歉意?”说着拿出一个小小的瓷坛。
黄衣的姑娘立即接过来,伸手取了小块尝。虽说叫腌菜,却不知怎么做的,甜甜脆脆的味道,比许多零嘴都要好吃许多,那少女嘴上嘟囔着好吃好吃,又把手伸进罐子。
许棋承温和的神情有些裂开,无语到不知说什么,“柳儿啊……”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绮思打着圆场。
此时面摊里的食客已经走得七七八八,看老板的样子也是要收摊了,许棋承只想尽快结账,拉走这个把头埋进瓷坛的吃货。
然而他在腰间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钱袋的影子,神色为难,他总不好说把季柳儿留在这,他回去取钱吧……今儿他们两人出来吃小吃,都是轻便装束,身上并无过多装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检查半天,他扯下腰间的玉挂,递到绮思手里,“姑娘,我钱袋找不到了,你看先拿着这玉佩抵一下,回头我让下人拿钱来赎可行?”
绮思盯着那玉佩看了半晌,像是想起来了什么。
对面的俩人都在等她的反应,不知她这样子是怎么回事。
绮思抬起头,不再是之前生意人那副和气笑脸,开口道“我这小老百姓不认得什么真假,少拿赝货金玉糊弄我!这阵子总听附近的生意人说有富贵打扮的骗子装忘记带钱袋什么的,没想到今儿倒是让我碰上了!今儿不给现钱谁都别想走!”
许棋承和季柳儿一听这……嗓音粗放霸道,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这两个富贵人家的子弟面色一僵,一脸吃了大便似的神情对望了一眼。这么精致的就算是假货,也能顶几碗面钱吧?
绮思本以为是有钱人家,为了讨点打赏还送了腌菜,此时不忘又把那小瓷罐夺了回去。
绮思跟在那两人身后,走到许府门前的时候,不免要颤抖了:这人当真是许府的公子啊?!
方才那俩人实在掏不出银子,说自己是焕茗城最大的商户许家的当家人,绮思不屑地翻了好一会儿白眼,让他们帮忙收拾了摊子,亲自跟着他们回家取钱,本来是想着看他们难堪,讥讽几句就算了,可此时看守门的恭敬地把他们迎进去,绮思倒有些不好意思。
许棋承见她一路吹胡子瞪眼的神色温顺不少,一脸玩味地打发开下人,亲自带她去账房取那几文钱。季柳儿还是小女孩心性,看到情况缓和,开始拉着绮思的胳膊叽喳起来,“姐姐以后可以常来走动哦!话说回来,姐姐的手艺真是不错!”
绮思尴尬地应声,余光打量着许府,府内跟设想的差不多,地方够大,修得够华美,绕过前院去账房的路上,看到的地方都在翻修,房顶上能看到几个光着脊背的长工,砖砖瓦瓦铺了半个院子,不远处的大堂挂着红绸带红灯笼,十分喜庆,绮思没话找话,问了句,“府上有什么喜事?”
季柳儿脆生生笑起来,“是我跟承哥哥的喜堂啊!许孙两家的婚事姐姐没听说么?”
绮思一惊,这种傻呆呆的吃货竟然是城内第三大商户季家的小姐?而且市井那些婆娘们说的事总是格外离奇不靠谱,她怎么知道这次婚事的传闻竟是真的!
说到婚事这话上,季柳儿笑得格外欢,看向许棋承,许棋承难得也笑得那么开。绮思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挠挠头没说话。
笑过之后,许棋承在前带路,季柳儿拉着她走在后面,嚷着日头突然好晒,就走在在修的屋檐下,叽叽喳喳些没营养的话题。
绮思突然觉得背后有阵莫名其妙的阴风,紧接着听到头上传来“小心”!
几摞瓦片带着装泥浆的木桶和瓦刀齐齐落下来!出于本能,两个姑娘护头退步,慌乱之中,绮思被季柳儿绊了一下,向前扑了出去!
本来瓦片砸到身上的没几片,偏偏房上的工人见此受了惊晃了神,不知怎么就让一根大木桩子也跟着坠了下来,直直砸在倒在地上的绮思的小腿上,她吃痛地闷声一哼,小脸上一下子全是冷汗。
许棋承回头见此,几步赶到绮思身边。
绮思没以为这白面公子,竟然力道大得惊人,一手便轻松把大木桩子抬起移开,摸了摸她的小腿骨,神色有点严峻,“下坠的力道比较大,怕是骨裂了。”
绮思见他手搭在她的小腿上,还神色如常,脸上就不由有些发烫。季柳儿扑上来,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满是担心,一声声问着,姐姐没事吧,没事吧。
一个性格率真的活泼性子,第一次见面就亲切地拉她说东说西,口里还亲昵地叫她这个贫寒百姓一声姐姐,绮思不该讨厌这样的小女子的,偏偏她此时看都不看季柳儿,声音僵冷,“没事。”
季柳儿不放心管家去做似的,嚷着自己跟城西的怪脾气刘神医最合得来,她去一定能请的动,其实骨裂之症一般的医者都可以,偏偏那个黄衣的姑娘跑得太快,叫人来不及阻拦。
房上的工人早已下了来,低着头站成两排,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绮思虽说平日抠惯了,可也知道工人出力气混个饭吃的难处,开口帮他们说了些好话。
话还没说几句,自己却被许棋承横抱起来,她一时语塞,这般接触貌似有点过头吧,他只是欠她几文钱而已啊……“那个……给我弄个棍子用作拐杖就好了……这样太麻烦你了……”走了那么久还不被放下的绮思小声开口。
许棋承笑得有些灿烂,“我不就是?”
绮思噎了噎,暗话:这个男人是想趁自己小未婚妻不在色诱我么……在她神游的功夫,已经被放到一张小塌上,稍一打量,是间古韵十足的房间,弥漫着药香,平常人家最多有个药匣子,有钱人家就是好,这么华丽的一间房。
许棋承早把跌打酒和止痛散掐在手里,看她意识神游,咳了一声,“姑娘,多有冒犯,大夫来前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下。”说着就去退她的鞋袜。
绮思想着这片刻之间与他多次亲密相触,耳朵根烧起来,神色比遇见蹭面的壮汉还要为难许多,竟然看着他认真擦药的眉眼出了神,感受着颀长的手指热热划过皮肤,食指拇指的茧子的粗糙触觉,提醒着她这场景在真实发生,她不受控制地问出口,“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他当然记得。
他看她从面摊子开始就没正眼看过他,还以为是她不记得呢。
数月之前。
月光静谧,投在城西的老树林里,充耳只闻得到风声和虫鸣,多少有些阴森。绮思走在这样的小路上显然有些怕,一个人尽快地走着,想早些走出林子。
突然林间吹来一股阴风,就落在她的脖颈,此时,突觉脚踝一紧,像是被什么扣住了!像是一只硕大有力的手,那种粘腻温湿的触感,让绮思头皮发麻,联想一下午夜阴山的环境,身子整个儿僵住了,呼吸滞了许久,才开口:“大……大哥,你需要什么?我烧、烧给你……”
许棋承看自己那沾着温热血迹的右手,这样的温度竟然会被当成是地狱之手么?“姑娘,我还有气。”不过也快没了。
绮思突然听到回话,耐住大叫一声的冲动,怯怯地伸手去试了试鼻息——还有热气,一下子胆子像是大了些,许是因为他重伤的样子对她没什么威胁,她蹲下身,打量他的一身血,小声问,“你怎么了?我能帮你什么?”
许棋承说夜里赶路被匪徒洗劫,随从拼了性命才让他逃出来,如今精疲力竭、失血过多,求她救他一命。
因为林木繁茂,月华斑驳,两人看不清彼此,接触都是靠摸索,绮思心跳轰隆,按他的描述给他包扎伤口,经常因为位置按得偏了些疼得他倒吸凉气。
指间都是黏热的血迹,有的已经结在衣裳上,弥漫着发硬的腥气,绮思后来想起还觉得好笑,自己竟然大半夜里在荒山野外,撕坏了两片衣袖给个男人包扎,弄得自己衣冠不整。
绮思作为一个常年抗桌子板凳的摊主,身上的力气不输壮汉,把许棋承背在背上往林外走,只是总被脚下突出的老树根绊得踉跄。
许棋承随着摇晃,说着感激的话,还不忘聊上两句,“姑娘怎么大半夜来这老林里?也不打个灯。”
“亲戚刚去,初一十五想着烧些东西,邻居嫌不吉利让我走远点,我就直接到坟前了。可恶这林中阴风,趁我烧东西把我灯笼卷跑了。”
“怎的不白日过来?”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哎,白天忙着出摊卖面,赚钱糊口,哪来时间跑这么远。”绮思小家子气地感慨着,没等来身后的应和,倒是他浅浅的鼾声和着气息就落在她的耳根,吹得人心尖痒痒的。
想来是睡过去了,之前应该是神经紧张身体疲怠,现在终于安稳下来靠在温暖的地方,精神一放松就睡了。只是绮思双手背在身后,不方便动弹,任右耳包裹在他的温热气息中,面上有些发热。
第二日许棋承是从医馆醒来的,伤口都被处理过,钱袋也没了,想来是那姑娘拿他的钱袋付了药钱。老大夫还在絮叨,“都是外伤,回去记得换药,修养着就好。你快走,我老人家好睡会,昨儿半夜那个姑娘像是土匪似的砸门让我医你,恶言恶语威胁我半天,扔下你就走了,我是一直忙到天亮啊,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我才不伺候你俩。”
许棋承看老人家眼眶熬得有些红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老人家可记得那姑娘的样貌?”
“不记得不记得,我当时都没睡醒,眼还半闭着,就记得一双大眼睛瞪得要吃人似的。”
许棋承再三道歉致谢,被家丁接回府上。
路上还细细回味着,想着他所能想到的一切信息,出摊卖面,大眼睛,城北人。这消息还是少了点。
可是功夫不负苦心人,他还是找到了。
那季柳儿的爱吃不过是一个契机,不然怎么就偏偏坐到了她的面摊里,世事有太多刻意才促成那些不经意。许棋承嘴角微微扬着。
许棋承再去那面摊的时候,已是上次见面几日之后。
大柱子上贴着张白纸,板正地写着:摊主受了伤,休业数天。
书着阳春面三个大字的大横幅已经发黄,此时正随风摆着,她明明做的不地道,偏偏还要打这样一个旗号,在上次吃面之前,他也来过几次,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曾见,她面对客人对牛肉怎么这么少的质问时,一脸认真地回答,“喂!别家阳春面还不放牛肉呢!客官可不能挑理啊,我家加量不加价,童叟无欺的。”
食客:“……”不要眼睛瞪这么大如此委屈的样子吧。
他上次也情不自禁地验证了下,这牛肉确实剔透纤薄,分量可怜。
许棋承推开木杖门的时候,正看到绮思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看到他时一脸不可思议,“你……你怎么来了?”
“刚去看你没出摊,就来看看你的伤。”他说着还不忘展示拎来的补品。
绮思赶紧去接,自从上次两人相认,隔着一份救命的交情,倒是有些多年好友的架势,相处起来自然亲切许多。
一听许棋承大早就空着肚子赶来,绮思单腿往厨房蹦,要煮碗面回馈他的大礼。他也不拦着,撑着脑袋倚靠在她背后不远处的矮窗上,看她熟练地在灶台尽兴挥舞,绮思并不知他在身后,动作大喇喇的,面要出锅的时候,斜眼看见不知何时跑进来只流浪狗,她的食材放得高,那狗吃不到,蹲坐在一旁流口水,她顺手把在切的牛肉扔过去,狗儿两口就把大块吞了,眼巴巴的有些得寸进尺,像是要跳到案板上风卷残云,绮思可不愿意了,一吼:“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