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汉王与张良、陈平二人商议之事,乃是项羽已除,诸侯归附,外乱既平,内防宜固。韩信功高望重,且握有兵权,不先下手为强,预令收回帅印,恐怕将来尾大不掉,一有二心,便难制服。所以要将韩信的兵权夺去,仅界虚名,始足放心。他们君臣三个,商量妥当,即由汉王不动声色,亲自趋至韩信营中。
韩信一见汉王驾到,慌忙出迎,同入帐内,奉汉王上坐。但听得汉王面谕道:“将军屡建奇功,得平强项,寡人心慰之余,始终不忘将军之助。惟将军连年征讨,定已精神疲乏,理应及时休息,寡人之心稍安。况且天下既定,不复劳师,将军可将帅印缴还,仍就原镇去罢。”韩信听了,无辞可拒,只得取出印符,交还汉王。汉王携印去后,过不多时,又传出一令,说是楚地已定,义帝无后,齐王韩信,生长楚中,素谙楚事,应改封为楚王,镇守淮北,定都下。魏相国彭越,劝抚魏民,屡破楚军,今即将魏地加封,号称梁王,就都定陶等语。彭越得了王封,自然欢喜,拜谢汉王,受印而去。
惟有韩信,易齐为楚,知道汉王记着前嫌,不愿使他王齐。但既改楚,大丈夫衣锦归乡,也足吐气,便遵了命令,即日荣归。到了下,首先差人分头去觅漂母,及受辱胯下的恶少年。漂母先到,韩信下座慰问,赏赐千金,漂母拜谢去讫。既而恶少年到来,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叩头谢罪。韩信笑道:“君勿惧,我若无君当日的一激,也未必出去从军。老死篇下,至今仍是一个白衣人罢了。现授汝为中尉官。”恶少年谨谢道:“小人愚顽,蒙大王不记前事,不罪已足感恩,哪敢再事受爵。”韩信微笑道:“我愿汝为官,何必固辞?”恶少年始再拜退出。韩信复与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故衡山王吴茵、赵王张敖—张敖即张耳之子,是年张耳病段,张敖嗣爵,—燕王减茶等,朕名上疏,尊汉王为皇帝。疏辞略云:
先时秦为无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高德厚,又加惠于诸王侯,有功者使得立社樱。地分已定,而位处比俊,无上下之分,是大王功德之着,于后世不宣。谨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伏乞准行!
汉王得疏,急召集大小臣工与语道:“寡人闻古来帝号只有贤者可当此称。今诸王侯,推尊寡人,寡人薄德鲜能,如何敢当此尊号?”群臣齐声道:“大王诛不义,立有功,平定四海,功臣皆已裂土封王,大王应居帝位,天下幸甚!”汉王还想假意推让,哪禁得住内外文官武将,合词再行申请,始命太尉卢给及博士叔孙通等,择吉定仪,就在把水南面,郊天祭地,即汉帝位。颁诏大赦,追尊先姚刘媪为昭美夫人,立王后吕氏为皇后,王太子盈为皇太子。又有两道谕旨,分封长沙、闽粤二王,文云:
故衡山王吴苗,与子二人,兄子一人,从百粤之兵,以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为衡山王。项羽侵夺之,降为番君。今以其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诸郡,立番君苗为长沙王,钦哉惟命!
故粤王无诸,世奉越祀,秦侵夺其地,使其社樱,不得血食。诸侯伐秦,无诸身率问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勿立。今以为闽粤王,王闽中地,勿使失职,以酬王庸。
是时诸侯王受地分封,共计八国,就是楚、韩、淮、南、梁、赵、燕,及长沙、闽粤二王,此外仍为郡县,各置守吏。
天下粗定,汉帝便命诸侯王悉罢兵归国,自己启入洛,即以洛阳为国都。特派大臣赴栋阳奉迎太公、吕后及太子盈、公主等人,又遣人至沛邑故里,召入次兄刘仲,从子刘信,并同父异母的少弟刘交。正史仅云刘交为汉高帝的异母之弟,余皆未详,大约是太公于刘媪逝世后,或继娶,或纳妾所生,无事可述,故不详载。且太公被掳至楚营时,已无其人,想是一位不永年之人。汉帝既已念及手足,自然要记得姬妾了。更将微时的外妇曹氏,及其所生之子肥;定陶戚氏父女,及戚氏所生之子如意,一同迎接入都。汉帝至是,父子兄弟、妻妾子侄,陆续到来,齐聚皇宫,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正在十分得意的时候,忽由虞将军入报,说有陇西戍卒娄敬求见。因为那时汉帝有意求才,不问贱役,且有虞将军带引,料是必有特识,即命入见。汉帝见娄敬虽然褐衣草履,形容倒极清秀,便语他道:“汝既远来,未免腹中饥饿,现正午膳时候,汝且去就食,再来见朕。”
娄敬便去,稍顷即来。汉帝问其来意,娄敬正容奏道:“陛下定都洛阳,想是欲媲美周室么?”汉帝点头称是。娄敬又奏道:“陛下取得天下,却与周室不同,周自后樱封部,积德累仁数百年,至武王伐封,乃有天下;成王嗣位,周公为相,特营洛邑,因为地取中州,四方诸侯,纳贡述职,道里相均,故有此举。惟有德可王,无德易亡。周公欲令后王嗣德,不尚险阻,非不法良意美。只是隆盛时代,群侯四夷,原是宾服,传到后世,王室衰微,天下不朝,虽由后王德薄,究于形势,颇有关系。欺弱畏强,人心皆同,致有此弊。今陛下起自丰沛,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王转战荣阳成皋之间,大战七十次,小战四十次,累及天下人民,肝脑涂地,号哭展天,至今疮皮满目。乃欲媲美周室,臣窃不敢附和,徒事献谈。陛下试回忆关中,何等险固,负山带河,四面可守,就使仓碎遇变,百万人可以立集。所以秦地素称天府,号为雄国。臣为陛下万世计,莫如复都关中。万一山东有乱,秦地尚可无虞,所谓扼喉扮背,那才可操纵自如呢。这一席话,说得汉王心下狐疑起来,因命娄敬暂退,即集群臣会议。群臣半系山东人氏,不愿再入关中,离开乡并。于是纷纷争论,都说周都洛阳,传国至数百年,秦都关中,二世即亡;况且洛阳东有成皋,西有肯龟,背河向洛,险亦足恃,何必定都关中,方谓万世之基呢?”汉帝听了,更弄得没有主张。想了半天,只有召那位足智多谋的张子房来,解决这事。
原来张良佐汉成功,早已看出汉帝这人,只可以共患难,不能够共安乐,便借要学导引吐纳诸术,以避嫌疑。平日非但足不出户,而且避去谷食。有人问他何故如此?他答道:“我家累世相韩,韩为秦灭,故不惜重金,设法替韩复仇。今暴秦已亡,汉室崛起,我不过凭着三寸之舌,为帝王师,自问应该知足,所以要想谢绝世事,从赤松子游,方足了我心愿。人间富贵,于我如浮云。诸君若肯相从,我亦欢迎。”汉帝听到这些说话,自然毫不疑他,因此许他在家休养。
若有大事,仍须入朝参与。此时既为建都问题,自然少不得他了。张良奉召,不敢怠慢,入见汉帝。汉帝便将娄敬所陈,以及朝臣之意,告知张良。张良道:“洛阳虽是有险可守,其中平阳居多,四面受敌,实非万全之地。关中地方,左有肇函,右有陇蜀,三面可据以自守,一面东临诸侯,万无一失者也。昔人一金城千里,之言,确非虚语。”
“娄敬能够见到,乃陛下盛世人才,伏乞允准施行!”汉帝听了,方始决定择日启行。到了栋阳,阳萧何,迎接圣驾,汉帝与说迁都之事。萧何道:“秦关雄固,形势最佳,惟项羽焚宫以后,满目邱墟,自应赶造皇宫,及多数市房,方可请陛下迁往。”汉帝便在栋阳暂时住下,命萧何西入咸阳,速行修造宫殿。
汉帝因将各处的小小乱事,对付平靖。大汉六年,汉帝仍还洛阳,惟以项羽部将钟离昧,尚未缉获,不甚放心,便下谕严缉钟离昧,勿得有误。没有几天,就有人来密报,说道钟离昧已为楚王韩信,留于下那,甚为倚重。汉帝听了,严旨申斥韩信,限他立将钟离昧解都治罪。韩信奉旨,复奏诡称钟离昧并未来那,已伤所属通缉等语。
汉帝已经恶他欺君,加之韩信出巡,声势异常威赫,又有嫉之者,密告汉帝,汉帝乃召陈平进见,问计于他。陈平道:“这事只好缓图。”汉帝发急道:“造反大事,怎好缓图?”陈平道:“诸将之意若何?”汉帝道:“都请朕发兵征讨。”陈平道:“诸将何以知他谋反呢?”
汉帝道:“诸将见其举动非常,故有此疑。”陈平道:“陛下现在所有将士,能够敌得过他否?”汉帝道:“这倒没有。”陈平道:“既然如此,哪好去征讨他?所以臣说只好缓图。”汉帝道:“卿最有谋,必须为朕想出一个万全之计。”陈平踌躇半晌道:“古时天子巡狩,必大会诸侯。臣闻南方有一云梦泽,陛下何妨传旨出游其地,遍召诸侯会集陈地。陈与楚邻,那时韩信,自来进渴,只要一二武士,便可将他拿下。此计似较妥善。”汉帝听了,连称妙计,当下传旨召集诸侯,会于云梦。
韩信自然不知是计,便想赴会。左右进谏道:“汉帝多嫉,大王还是不去的为妙。”韩信道:“孤并无一事,可使汉帝见疑,惟有私留钟离昧,或为汉帝见嫉。”说着,凝思一会,便把钟离昧召至,吞吞吐吐说了几句。
钟离昧已知其意,便恨恨地对他说道:“公莫非虑我居此,因而得罪汉帝么?”韩信微点其头。钟离昧愈加大怒道:“尔系一个反复小人,恨我无眼,误投至此!”说完,拔剑自勿,一灵往阴曹去事项羽去了。韩信一见钟离昧自刻,不禁大喜,忙把他的首级割下,径至陈地,等候汉帝。汉帝一日到了,驻下御蹿韩信欣然持了钟离昧的首级,来见汉帝,可怜他连钟离昧的首级尚未来得及呈出,已被汉帝命左右拿下!韩信既已被绑,方长叹一声道:“果如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的了。”汉帝怒目视之道:“有人告妆谋反,故而把汝拿下。”韩信听了,也不多辩,任其缚置后车.汉帝目的已达,何必再会诸侯,便传谕诸侯,说是楚王谋叛,不及再游云梦,诸侯已起程者速回,未起程者作罢。自己带了韩信急返洛阳,大夫田肯却来进贺道:“陛下得了韩信,又治秦中。秦地居高临下,譬如高屋建,沛然莫御。还有齐地,东有琅娜即墨的富饶,南有泰山的保障,西有黄河的限制,北有渤海的优处,东西两秦,同一重要。陛下自都关中,秦地亦非亲子亲孙,不可使为齐王,远望陛下审慎而行。”汉帝听了,便知田肯明说秦齐地势,暗救韩信,因此有悟,便笑语田肯道:“汝言有理,朕当依从。”田肯退下,汉帝跟着就是一道谕旨,赦免韩信,不过降为淮阴侯罢了。
韩信虽蒙赦免,心中究竟怏怏不乐,只居府邸,托疾不朝。汉帝因已夺了他的权位,便也不去计较他礼议。
惟功臣尚未封赏,谋将往往争功弄得聚讼不休。汉帝只得选出几个人,封为列侯,以安众心。那时所封的是:
萧何封赞侯。曹参封平阳侯。周勃封绛侯。樊啥封舞阳侯。哪商封曲周侯。夏侯婴封汝阴侯。灌婴封颖阴侯。傅宽封阳陵侯。靳歌封建武侯。王吸封清阳侯。薛欧封广严侯。陈婴封堂邑侯。周蝶封信武侯。吕泽封周吕侯。吕释之封建成侯。孔熙封寥侯。陈贺封费侯。陈稀封阳夏侯。任敖封曲阿侯。周昌封汾阴侯。王陵封安国侯。
这班总算功臣,封毕之后,还有张良、陈平二人,久参帷幢,功不掩于诸将。
汉帝先将张良召入,使其自择齐地三万户。张良答道:“臣囊在下避难,闻陛下起兵,乃至留邑相会,此是天意兴汉,将臣授予陛下。陛下采用臣谋,臣乃始有微功。今但赐封留邑,愿于已足。三万户便是非分,臣敢力辞。”汉帝喜其廉洁,即封张良留侯,张良谢恩退出。
汉帝又召陈平,因为陈平为户墉乡人,便封他为户腑侯。陈平辞让道:“臣得事陛下,累积微功,但不是臣的功劳,乞陛下另封他人。”汉帝不解道:“朕用先生奇谋,方能大定天下,何以不是先生的功劳呢?”陈平道:“臣当日若无魏无知,怎得能事陛下?”汉帝听了,大喜道:“汝之为人,真可谓不忘本矣!”乃传见魏无知,赐以千金,仍命陈平受封。陈平方与无知二人,一同谢恩而退。
诸将见张良、陈平二人,并无战功,也得封侯,已不可解。又见萧何安居关中,反封在列侯之首,而且食邑独多,甚为不服。因即一同进见汉帝道:“臣等披坚执锐,用性命换来,不过得一侯位。萧何并无汗马功劳,何以恩赏逾众?敢望陛下明示!”汉帝听了,微笑道:
“诸君亦知田猎之事么?追杀兽兔,自然要靠猎狗,发纵调度,其实仍是猎夫。诸君攻城夺地,正与猎狗相类,无非几只走狗罢了。若萧何呢,镇守关中,源源接济军饷,发纵调度,俨如猎夫指使猎狗逐兽。诸君的有功,乃是功狗,萧何的有功,乃是功人。况他举族相随,多至数十人之众,他非但本人对朕有功,更把他的家族,助朕有功。”
“试问诸君,能与数十家族随朕么?朕所以因此重赏萧何,诸君勿疑!”诸将听了,不敢再言。
后来排置列侯位次,汉帝又欲把萧何居首,诸将又进言道:“平阳侯曹参,冲锋陷阵,功劳最大,应列首班。”汉帝正在沉吟,忽有一渴者鄂千秋,出班发议道:“平阳侯曹参虽有大功,不过一时之战绩,何能加于遣兵补缺,输浪济困,功垂万世的萧何,相之上呢?以臣愚见,应以萧何为首,曹参次之。”汉帝听了,喜顾左右道:“鄂卿所言,的是公论,诸君休矣!”因即以萧何列首,并赐其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一面又奖鄂千秋,说他知道进贤,应受上赏,乃加封鄂千秋为安平侯。诸将拗不过汉帝,只索作罢。汉帝又想起从前萧何会赐他当百钱五枚,现在自己贵为天子,应该特别酬报。便又加赏萧何食邑二千户,且封其父母兄弟十余人。更又想起田肯曾言应将子弟分封出去,镇守四方,一想将军刘贾,是朕从兄,可以首先加封。次兄仲与少弟交,乃是一父所生,亦该封他们的土地,于是划分楚地为二国,以淮为界,淮东号为荆地,封刘贾为荆王,淮西仍楚旧称,封刘交为楚王。代地自陈余受戮后,久无王封,封刘仲为代王。齐有七十三县,比较荆楚代三地尤大,特封庶长子肥为齐王,命曹参为齐相,佐肥而去。同姓四王,已分四国。惟从子信,未得封地,仍居栋阳,太公恐怕汉帝失记,特为提及。汉帝愤言道:“儿何尝失记,只因信母从前待儿刻薄,儿至今日,尚有余恨。”太公默然。汉帝嗣见太公不惬,始封信为善领侯。汉帝因记长嫂不肯分羹之事,故有此名。人称汉帝豁达大度,真是拍皇帝马屁的言语。
一日汉帝独坐南宫,临窗闲眺,偶见多数武官打扮,聚坐沙滩,互相耳语,似乎有所商量。忙去召进张良,问他那班人究在何谋?张良脱口道:“乃在谋反。”汉帝愕然道:“为何谋反?”张良道:“陛下所封,皆是亲故,旁人既没封到,免不得就要疑惧,一有疑惧,谋反之事,自然随之而来了。”汉帝大惊道:“这样奈何?”张良道:“陛下试思平日对于何人,最为厌恶,即以所恶之人,赐以侯位,此事即平。”
汉帝道:“朕平日最恶雍齿,因其曾举丰乡附人,至今心犹不忘其事,难道反去封他么?”张良道:“陛下一封此人,余人皆安心不疑了。”汉帝乃封雍齿为什部侯。嗣后果然人皆悦服。
汉帝又因居住洛阳已久,念及家眷,那时正值夏令,因命启哗前赴栋阳,省视太公。太公见了汉帝,无非叙些天伦之乐。当下就有一个待从太公的家令,问太公道:“皇帝即位已久,何以太公尚无封号?”太公道:“这些朝廷大典,我实未尝学习,不封也罢。”家令道:“这倒不然,天下岂有无父之君的呢!我有一法,请太公试行之!”太公忙问何法?家令道:“皇帝究是天子,每日来拜太公,太公应报以礼节,让我来教给太公一种礼节。太公听了,不知所云。”
正是:
谁知失礼狂天子,不及知仪小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