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宫中阒寂无声,四月的暖春天气里,窗户及宫门却都紧闭,一层层厚重的帷幔死般沉静的垂落,数个银碳盆无声的散发着热度,搅和的一室药味浓稠,踏入室内的人瞬间便如滚入泥潭的鱼,难以摆脱。
皇帝静静的安坐在离凤榻几步远的罗圈锦垫椅中,透过锦帐,朦朦胧胧也可见皇后半卧凤榻,不知是醒是睡。风戬紧走几步,屈膝拜见帝后。
皇帝满脸疲倦的伸手阻止风戬行跪拜礼。
帘幕后则传来皇后讥诮的声音:“皇上的一片苦心真是感天动地,该立哪个皇子为储本宫确实无权置喙,本宫只问一句,皇子的婚事本宫可还管得?如今,风元帅也在这,你且说说,是否本宫管得?”
风戬只觉头皮发麻,皇后一向优雅守礼,说话都没听过重声,今天明显帝后起了争执,却叫他来做夹心饼干。他不禁去瞟一眼自己的老兄弟皇帝大人,皇上接触到他的目光,只当不知的垂头去饮茶:兄弟我也是没办法,你自求多福吧。
然而既然皇上都没办法,此事又论及立皇储与皇子婚事,风戬无法不想到自家刚回来的小闺女,话自然不能乱说。他垂头想了想,恭敬垂头对帘幕后方道:“自古婚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一国皇子的婚事自然也该由皇上皇后做主,娘娘贵为一国之母,要论及皇子的婚事自然是理所应当。”
“你!”帘后身影似乎想要起来,又躺回,皇后的声音冷了几分:“好,好!不愧是一对好君臣,当年的老兄弟。既然本宫还是一国之母,那么这里有一事还需问问风元帅。”
说到这,皇后的声音忽然柔和下去,“久闻元帅之女蕙质兰心,端庄静美,本宫想为四皇子求娶,不知元帅可舍得?”
整个宫室突然死一般安静,风戬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皇后想为自己的四皇子求娶小七?皇储之争如此激烈,将风卿嫁与嫡子四皇子不异于把她和风府整个的架上柴薪去烤,想到这,他不禁觉得宫室里更加燥热难安。
不过,他也总算知道了皇上为什么要将自己趁夜召入宫。
皇上不允皇后立四皇子为储的决定,尚可用后宫不得干政来挡回,却无法拒绝皇后要为四皇子求娶风卿的要求,这才把风卿她老爹自己叫进宫来,那么,这么说,皇上也并不愿意将风府和四皇子绑在一起?如此,他希望自己把风卿嫁与谁呢?
然而,不等他仔细思索,皇后不愉的声音沉沉响起:“嗯?怎么,风元帅是看不上我们四皇子了?”
“臣不敢!”风戬的腰不禁又弯了弯,咬咬牙,他决定赌一赌:“能得娘娘青眼,实在是小女之幸,风府之莫大荣光。只是,小女福薄,在小女刚出生不久,曾有道士预言,小女一生命中带劫,若想化劫必得从小茹素礼佛或嫁与壬辰年甲辰月甲辰日的男子,不然恐活不过十六岁。这些年来,小女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去寺庙静养,此事千真万确。还望娘娘垂怜。”
帘幔后的皇后满脸怒色,瘦弱的十指死死攥紧锦被。
榻前的皇上脸上却神色轻松,唇边露出淡淡笑容。他的左手轻叩小几,嗒,嗒,嗒,还是一副对老友看不上眼的神情,“阿戬你总是这样,朕和皇后也就是一片父母之心,不过久慕你家千金的芳名,白白求娶一场而已,你何必这个样子,可见你不把我当兄弟。”
风戬也想起了当年与皇上浪迹江湖之事,心中松了松,然而皇上多年来日渐威重,他还哪里敢如当年般肆意玩笑,只望他尚能顾忌少年时的兄弟情,顾念风卿是她的女儿。
不过,他还是侧头狠狠瞪了皇上一眼,皇上不禁哈哈一笑。笑完却一顿手指,疑惑道:“早就听闻你这个老迷信在为令千金找一个固定时辰的男子为婿,你刚刚是说是哪个时辰的孩子来着?”
“壬辰年甲辰月甲辰日的男子。”
“唔,壬辰年——咦,我家老二就是壬辰年啊,小李子,老二具体时辰是什么来着?”
站在门口的李公公连忙躬身碎步跑上前,恭敬答:“回皇上,正是壬辰年甲辰月甲辰日。”
嘶——宫室里响起一声吸气声,不止风戬一人,帘幔后的皇后也惊讶的瞪大了眼,她哪里记得清君允到底是哪个时辰的生辰,虽知他是壬辰年生,却也没有想到这么巧。真的有如此的巧合?还是说这不过是皇上与风戬的阳谋?一个从十六年前就开始设计好的阳谋?!
风戬却是真真没有想到,来来去去,难道自己那不知掩藏心事,一直随心所欲娇养大的孩子还是躲不过皇室?
“哈哈哈!天意!天意啊!阿戬,咱们注定是要做亲家的!如此,你总不好推脱了吧?明天朕就下旨,真是佳偶天成啊!”
“皇上!”帘幕后却随即传来皇后的尖声嘶叫,“皇上!你就真的这般不待见我们娘俩吗?小四儿也是你的亲生儿子啊皇上!他身为嫡子,你却就是罔顾祖宗旧例不立他为太子,如今你竟连为他求娶一个贵女也不肯,皇上你的心都偏到哪里去了?不过就是因为老二是她的孩子,不过就因为她长得像那个妖……”
“皇后!”皇上一声暴喝,打断了皇后毫无顾忌的言论,“你可还有一点母仪天下的气度?如今都开始胡言乱语了?风府千金的婚姻乃多少年前道士神断,你都能胡乱揣测!”
“本宫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哈哈哈,本宫以往就是太有气度了!才会……皇上你是欺本宫不懂政事不懂权谋么?什么道士预言,就有那么巧,恰恰就会是老二的生辰?很好,本宫是不懂政事,但本宫相信朝堂官员、天下悠悠学子总有耳清目明之人!”
“你这是在威胁朕?”皇上虎目微眯,“朕知道你父亲白大学士门生众多,之前朝堂上要求立皇储的大半都是他的人。你如今还认为朕偏心?朕何时不疼惜小四儿了?你莫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对老二做的那些事儿,小四儿从小得父母疼宠,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长大,何时吃过一丁点苦头?倒是老二九死一生,前些时候竟又是中毒又是摔断腿,朕不曾处置,你就真当朕昏聩了?!你可还有一点为人母的慈心?!”
皇后的脸瞬间煞白,然而如今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她的眼睛瞪的溜圆,充满红色的血丝,“本宫没有慈心?本宫只恨当年太心软,没有在妍儿那贱婢勾引你的时候就把她打死,没有在那小崽子送到榻前的时候就掐死,如今又由着她的狼崽子来践踏我们娘俩的尊严!”
“哗啦!”皇上狠狠的将几上茶盏扫落地下,气得呼哧直喘,“不可理喻!你个心狠手辣的毒妇!你愿意生病就继续生下去吧!”
说完,皇帝就脸色铁青的大踏步走出椒房宫,路过一群早就吓得匍匐于地的奴仆。
风戬忙对着帐幔一礼,也随后走出。
只余半躺于榻死命用手撕着锦被的皇后,锦被质量上佳,除了多了许多惨不忍睹的折痕,一丝儿也没有破,倒折断了几根多年来保养极好的晶莹指甲,皇后脸部扭曲的操起床头的金剪唰唰几剪,把它们绞了个粉碎。
“贱人!贱人!十多年前你就勾引本宫的丈夫!他是本宫的丈夫!是本宫的!既然勾引了,有种你就进宫来,偏偏又要装纯情,让他思而不得,你这贱人!不过是得了皇上的爱!不过是得了皇上的爱!”
环视宫里一周,她“噌”将金剪掷出,恰恰扎在榻前一个太监的脚面上,太监痛的立时滚了一头黄豆般大的汗,却吭也不敢吭一声。
“滚!”
两个太监上前扶起那倒霉的太监,一群宫人连滚带爬的滚出了宫门,身后是皇后阴森的声音:“都不让本宫的日子好过!走着瞧,本宫当年能弄死像你的那些贱人们,就不信如今拿不回本该属于我们娘俩的那些东西!”
森森宫门,传不出那些歇斯底里的嘶吼。有一个佝偻着的宫人身影,却沿着墙根溜出了椒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