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歌城郊接壤溜雪原处,是一片起伏的低矮丘陵,遍植桃李杏树,此时正是人间四月天,桃杏争相开放,粉红雪白,如氤氲着一个桃色的梦。此处到十分应验那首“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将拟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名诗,而此处也恰取名“陌上”。
被马车颠簸的面无人色、七魂离体的风卿在一个月后经过此处,又被祥叔无心的一撩车帘,问要不要暂时休息一下时,看见这么一片梦境般的所在,手脚自发自动的便下了车。
恰在此时,一阵轻风拂过,几片花瓣悠悠飘落,同时也带来几缕若隐若现的琴音。
寻声而去,琴音渐渐清晰连贯,风卿不知不觉轻抬脚步,仿佛太重的足音会惊扰了他人的美梦。她渐渐听出,林中人奏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佻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琴音清越,在四月的阳光中,像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悄悄拨动听琴人的心弦。清风过处,粉红的桃花追逐着洁白的杏花,缠绵纷飞,落于人的发上、肩头。
风卿忍不住的想,林中鼓琴之人,该是怎样一个风姿卓绝的美人,正情思缠绵的思念着心上人,她突然很想远远的看一眼。
二百米、一百米,近了,更近了,那人一身白衣如雪,专心于膝头的琴案,乌发束金冠,乌云般铺在背上,竟是个如仙风姿的男子,背影莫名有种熟悉感,让风卿有种错觉,错觉他是君允。
怎么到哪都想到他?
她懊恼的扯了扯自己的辫子。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在风府那一个月,她也这么问过。然而,多情总被无情恼,当你这么问自己时,多半对方总是不会来的。此时,最该做的事就是放下。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但愿这么一个仙姿飘举的男子会是例外,人世间对如此美好的人物总该有些例外,她有些神思飘忽的走着,不觉就走到了男子的三步开外,没有发现琴音已停,坐着的男子轻轻推开琴案,转过身来。
她悚然一惊,停住脚步。这才惊觉自己过于打扰他人。忙低头行礼:“抱歉,扰了公子雅兴。”
行完礼,却未听见对方回答,难道竟如此生气?她搓搓手指有些不安的抬头,一抬头,便跌进了面前人的目光中。思念、喜悦、歉疚、深情,像深夜辽阔的海面,像清晨浓稠的晨雾,将人缠绕于其中。
“卿儿,你终于回来了。”
风卿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说什么?是,我回来了。不好意思,又要打扰你和孔小姐了。说,我回来了,王爷你好巧啊,竟然也在这?你的琴是为谁而奏?为我?还是为孔翎儿?或者是楼铃兰?
她紧紧咬住下唇,以免自取其辱。
君允却也并不要她的回答。他凝视着眼前倔强的姑娘,终于还是道:“近日夜歌将不太太平,你最好不要……算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过,你还是劝劝风元帅不要轻举妄动,水太浑,容易殃及池鱼。”
他突然左手撑地,似乎要站起来,风卿一惊下意识后退,却不想踩着一枚碎石,身形瞬间不稳,眼看后脑勺及尊臀就要和大地母亲来个亲密接触了,她的心中却不争气的忽然有些期盼,期盼此时腰间能伸来一只有力温热的臂膀,然后自己会被满是青草与松子的淡香味包围。
然而没有温暖,臀部却果真传来微微的痛。她仰头,几乎有些不可思议的看见君允依然坐在那里,他的手臂绷直,保持着撑地欲起的姿势,他凝视着她,面无表情。
一阵风过,天地间下起了一场粉色的雨。
落花有意,清风无情。
风卿的视线忽然模糊,她只想迅速起身,甚至用上轻功,只求逃离这个美丽的噩梦。然而腿却固执的没动,脸上已经换上了明媚的笑容,她慢慢站起身,很不淑女的拍拍屁股,两眼弯弯,弯出两泓星辉闪烁。
“哈哈,抱歉失礼了。真是幸会幸会,在这里也能遇见清王爷,实在是小女的幸运。多谢王爷挂怀,您对家父的关心,小女子一定会带到的。”
君允一时无言,风卿已然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要不受控制的夺出眼眶,但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的大了。
“何苦如此?”他忽而低声说道。
“嗯?王爷您说什么?啊哈,这太阳真是大,刺的人眼睛疼。”胡乱的擦了擦眼睛,完全忽略了天空阴沉一片的事实。
“卿儿,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等等我?你能否再等等,不会很久了。”
擦眼睛的手忽然顿住,咧起的嘴角凝固,慢慢下垂,紧抿。一股灼热忽然如燎原之火一般从五脏六腑直烧到头顶。
风卿瞪着眼前那个白衣胜雪永远如谪仙般的男子,表情还是那么淡然,淡然到无辜。
她气极反笑了,“呵,等你?王爷总爱拿让女子等你的话当笑话讲吗?如何等?本姑娘何德何能能等你?等着王爷做什么?等着喝王爷和孔小姐的喜酒吗?真开心,前些时候,我还有幸和王爷的小舅子一起喝过酒呢,只是这酒恐怕我没胆再喝第二次了,因为与你的小舅子喝完之后,应非潜就掉入了山崖,再喝一次,我还得陪上谁的性命呢?恐怕只有自己的了。哈哈哈哈哈哈,这难道不好笑吗?你竟然还叫我等你。”
君允的眼神一痛,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终没说出口。
风卿理理自己的衣襟,看着君允一字一句道:“所以,还请王爷不要再说这么令人误会的话了,小女子其实惜命的很,以后,除非必要,恐怕还是少见为妙,但望王爷您也保重。再会!”
说完,她行礼如仪,转身一步步沉稳的离开。
身后之人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
一身黑衣的白染鬼魅般从林中窜出,几乎是半抱着君允。
“楼主,您可还好?”说完,却惊见一缕血丝缓缓从君允嘴角滑落。
“楼主!楼主!您张嘴,吃了这颗丹药。您千万要稳住情绪,无稽子道长说过,此时您不能颠簸,不能情绪波动过大,您为何……”
“慌什么——这么多年,什么惊险的情况本王没遇上过?本王没事,不过是想来看看她,不看看她,怕以后看不着了。”
“楼主——”白染的声音忽然哽咽。“您为什么不告诉暗主,您中毒了,又骑马受惊摔断了腿呢?此次朝中局势更是凶险,您和孔小姐只是……暗主什么都不清楚,属下看暗主对您误会很深。”
咽下丹药,缓了几口气,君允的脸色好了许多,他缓缓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浊气:“何必说出来让她担忧?这样也好,也好……”
而这边的风卿却在一离开君允的视线便开始发足狂奔,眼中的风景飞速倒退着,就像那些往事。
直到力竭,她才跌坐在一条小溪旁。脸上凉飕飕的,一摸,一手的泪。掬起一捧水,胡乱的洗了把脸。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足音,以及一个女子尖利的声音:“哟,看看,这里怎么还有一个姑娘一个人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