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追心里揣满了紧张,边强作轻松边细细观察覃珀的神情,见他眼底有犹豫划过,复又道:“朝麓到底是戚国国都,吃得好些。今日离了这处,往后几日大概都吃得随意得很。阿兄就遂了妹妹的意吧。”
她末一语里陡增了些女儿家撒娇的意味,只作得像是真馋了这口粥,半分瞧不出有什么别的打算。
覃珀便点了头,温笑着应了声好,喊车夫停车。
几句交谈间,马车已又驶出去一段,他们就一道往回走。恰好有巡街的官兵迎面路过,阿追甫要开口求助又咬牙忍住。她偷眼瞧瞧,覃珀带着的四五个人都是青壮男子,相较之下自己实在弱势。如若惊了他们,直接拖回去往马车上一塞驱车便走,官兵大抵也难追上。
只好先硬生生地把这求助的念头打消。官兵们路过身侧时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明晰了几声,又渐渐远去变小,击得阿追的心弦绷得愈发紧了,脑中飞动着,琢磨如何脱身才好。
虽只是一闪而过的幻影,但上回出现这般的情状,是瓦片那事。后来那瓦片当真掉下来了不是?焉知这回不是同样的灵!
就算是暂还拿不准虚实,她也先脱了身为好。若他们真是家人,弄清之后总也还能团圆;可若他们不是,她却强被带了回去……
虽没看清幻影中的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指着个大活人说“能卖个好价钱”,总归不可能是好去处。
阿追心里细细地掂量着,脚下迈进粥店又沉下口气,随着覃珀一同去桌边落座,那几个随从则径自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一桌。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店中布局。店面不大,宽约莫两丈,纵深也不过四五丈的样子。两侧依墙各摆了四张木案,木案边又各四张竹席,就是全部供食客吃饭的地方了。案席尽头挡了一道蓝底白花的布帘,布帘后头依稀有炊具碰撞与炊烟袅袅,是隔出了块厨房。
小二过来询问有什么想吃的,粥汤米面俱有。覃珀叫了招牌的菜粥另加馒头和小菜,几个随从叫了胡饼,阿追想了想,说要虾仁面。
那小二笑说:“瞧着几位是赶路的样子,急是不急?另几样都好做,只那虾仁面会慢些,我家虾仁面都是现煮的,煮得久了吃不得。若急着走,小的就建议女郎换个别的。”
“我们……”覃珀刚一开口,阿追立时抢白:“不急、不急。我要离开戚国了,从前来吃过一回你们这面,喜欢得紧,这才非要再来尝一回。”
她这般说,覃珀也不好再强要求她改换别的,小二道了句“女郎好品”便去后厨传话。阿追朝覃珀眉眼一弯,说了句“一会儿阿兄也尝尝”,心里却绷得越发的紧。
能现做现卖的面,想来再慢也慢不到哪里去。她想到巡街的官兵再走一趟,也不知能不能够。
片刻工夫,覃珀的粥和那几人胡饼就上来了,阿追平心静气地复等了会儿,心下打算微变。
“我去催一催面。”她说罢便朝后厨去,想着既不是往外走,覃珀犯不着觉得有异。覃珀也果然没有拦她,她手一撩那道蓝底白花的布帘,正在后头跟厨子胡侃的小二看过来:“女郎,您要加点什么?”
“我的面什么时候好?”阿追声色如常道。
小二回说“马上”,她这厢已将帘子重新放下,自己已与外面隔开,遂向小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二怔怔,阿追的视线快速一划,看见侧旁案板上放着的菜刀后,压音告诉小二:“去报官。”
外头几人各自吃着,骤闻帘后小二惊喊:“女郎?女郎您这是干什么!”
覃珀眉头倏皱,几个随从拍案而起,又听一粗犷点的声音急劝:“女郎、女郎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阿追刀刃抵在自己颈间,眼看小二和厨子都被吓傻,心知让他们这样傻下去可不行,忙又向小二低喝一声:“去报官!”
小二猛回神,不及多想就跌跌撞撞朝外去了,与正迎面进来的覃珀撞个满怀,覃珀一时也想不起拦他,抬眸就喝阿追:“小妹你干什么!放下!”
阿追后退一步,死死盯着他,只说:“阿兄你敢过来,我便死在这儿了。”
覃珀直被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弄得摸不着头脑,初觉是她想起了什么,那声“阿兄”又把这猜测打消了。
他就好言好语地劝:“到底怎么了?放下刀好好说来!阿兄听你说!”
阿追轻哼冷笑,不语。视线左右一荡见几个随从都在,知无人想起去追小二,便安下心来。
官兵赶来应是不用太久,在他们到之前,她少说话为好。
让覃珀摸不清底细、或觉得她这是摔坏了头脑犯病,都比让他防心骤增要强得多。
她这样以刀抵颈,时时刻刻都是要出人命的架势,自然使覃珀不敢贸然上前。只消得片刻,外面传来嘈杂的靴子踏地的脚步与小二的焦灼声:“前头,就这儿!”
几个官兵一进来,为首的那中年人便喝:“这哪出啊?大晌午的,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覃珀显然面色一慌,阿追开口便道:“官爷!我不识得他们,他们却假充是我家人,要将我骗走。官爷您快抓了他们!”
官兵几人直听得一凛,覃珀忙道:“不是……不是这般!她原是我小妹,走丢时伤及头脑失了记忆,这才不认得。我们是刚从戚王殿下府上把她接出来,这岂能有假?官爷若不信,着人去戚王殿下那里问一问便知了。”
呀,糟!阿追心里直叫坏事,她原也想抬戚王出来压压阵,想说自己与戚王有几面之缘,让这几个官兵不敢随意放人走。没成想竟让覃珀先一步占了戚王这一环,若他们真差人去戚王宫一问便完了,那边自会说他们确实刚接了她走。
“你少拿戚王殿下说事!”阿追强撑着气耍起横来,“你们连他也骗,好大的胆子!若不是我方才突然想起自己并无兄长,当真就要信了你们!”她明眸狠狠从覃珀面上划过,又看向为首的那官兵,“官爷万不可照他说得去!要说,也要把此处的事都说了,让戚王殿下好好断一断!”
他们各执一词,直教那官兵几人听得头疼。为首那人不耐道:“一口一个戚王殿下,戚王殿下岂是什么人都见的?你们在此处论清楚了便是,左不过哥几个盯着些。万不可惊扰戚王殿下!”
竟是要大事化小不往上禀的意思。
阿追心急,刀刃已触到颈上:“我不是戚国人,且是戚王殿下亲口说我该是哪国贵族。你们若不禀他,我就死在你们戚国,会否再引烽烟我可不知!”
她强撑着底气吼完这话,其实心虚极了。
眼下天下的局势,她总共也就知道那么一丁点,知道荣天子失势,诸侯割据,七国抗衡。但一个贵族女子的生死是否会被当做借口来掀战事,她却心里没底。
敢这么说,一是赌“真的会”,二是赌这些官兵眼界不够会被唬住。
语罢见几人神色松动但仍踌躇更多,阿追将心一横,手中握着的刀就此划了下去!
顷刻间热血喷涌而出,早吓得说不出话的厨子“嗷”地一叫晕厥过去。阿追在剧痛间很快也头晕目眩,四下里诸人疾呼“女郎!”,阿追直痛得眼前再一阵黑,重重跌在地上。
隐隐觉得颈边的血还在流,她自也有点怕了起来。如是割得太深便糟了,她没打算真的抹了脖子,就此殒命驾鹤!
好在并无那么可怕。几个官兵手忙脚乱的找东西给她按住伤口止血,又有人急冲出去请郎中,倒是郎中还没来,血便已将将止住。
纵使这般,血也还是流了不少。阿追一身淡绿色曲裾肩头染红了一片,面上则明显泛白。她抬头看看那几个官兵,虚弱道:“几位官爷可要我再割一刀?我这样死了,必定把你们个个都记住。”
黑发下沾血的苍白容颜多少瘆人,还持着帕子帮她按着伤口的那个懊恼重叹:“唉,晦气!”转而又苦笑,“这差事当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国君,这回倒是见了!”
旋即就有人疾走去戚王宫禀事,这方粥铺自也不得不歇业。木门一关,门栓从里头栓上,莫说人进不来,连光线都被挡出去了大半。小二和两个官兵一同把还晕厥着的厨子搭到后院,余下几个官兵则在此处看着人。
过了约莫两刻,门外脚步齐整而至,屋里的官兵听了音,忙去开门。
门甫一开,被挡出去的光线重新照进来。阿追抬头瞧去,目光穿过光束中星星点点的尘土,看见两列侍卫齐整地在外面停下。车夫勒住马,镶着银边的黑油布车中却并无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