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天大的笑话,才三日的时间,平日里没少打骂阿徐的朱二嫂子竟然没认出她来。
她今早给徐玉人徐小姐送账本去,因为上次和剪月斗嘴惹怒了嫡小姐,这次她不敢造次,分外恭敬。在小姐绣楼下通报了,就弓着腰,几乎要把身子垂地下去。过了一会儿,只见一双朱红色绣花鞋,鞋面上还铺了金粉蝴蝶,朱二嫂子赶紧低头赔笑,“玉人小姐好!”
只听那人嗤嗤一笑。朱二嫂子又抬眼,从下往上看,这身形倒是比玉人小姐修长纤瘦几分,又往上瞧,瞧见那未施粉黛但仍如桃花般殷红的脸,比起玉人小姐竟还要美艳几分。朱二嫂子笑了,“这位小姐是哪个府上的客人?”
哪知她团扇一扑,笑道:“徐妆洗见过朱二嫂子。”
朱二嫂子吓得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真是麻雀一飞上了天,变成了凤凰。从秋院那破烂地方,飞进了绣楼!
这个宅子里的事便就是但凡有一点新鲜事儿,最后都演变为茶余饭后的话题,众人皆知了。仆妇们还在哈哈大笑,只有朱二嫂子高兴不起来,她面前的猪头肉一点没动,手上的筷子往桌上一砸,怒道:“你们今儿个笑我,明儿个你们见了,也要吓的把眼睛珠子掉出来!我看你们还笑不笑我!”
没过几天,就连闭门不出的刘氏,都知道了这个笑话。剪月没过几天舒服日子,就被夫人刘氏叫去问话了。任凭剪月平日里多嚣张,在夫人面前是万万不敢造次的。她低垂着头,却又抬起眼偷瞄夫人的脸色。只是夫人低头作画,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姐最近读了什么书?”刘氏没有抬头,手上的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划过。她仿的是前朝仕女图,一个个侍女细目圆面,动静不一。
剪月一顿,“回夫人,还读着《春秋》。”
刘氏抬眸,停了笔,用笔尖点了一点朱砂色,“三个月前不就读着《春秋》了?”
剪月不停地绞着手帕子,嘴里的话到了口边就有些断断续续:“小姐教妆洗小姐写字呢,因此耽搁了些,也快读完了。”
刘氏的笔尖一顿,墨在绢底上晕出一朵墨花。她微微皱眉,索性将那那柳叶眉的温婉贵妇人,两边眉都添成了峨眉,立刻神情间就似有傲视一切之感。她看到这里,才微微浅笑。
“哪个妆洗小姐?”仆妇张氏反问道,她冷笑一声:“你记住了,这徐府里只有一栋绣楼,一个小姐。”
刘氏抬眸。
“奴婢记住了……”剪月心里更慌了,说话也不利索了,“就是那个徐氏女……‘妆洗’是小姐给她取的名儿……奴婢劝过小姐别靠近她,可是……”
“这徐氏女又是何人?我怎么不记得了。”刘氏这一瞥,剪月忙噤了声。刘氏问着,手上却也不闲着。刚才胡粉打底完了,如今开始厚涂。
仆妇张氏低声说道:“回夫人,这个徐氏女是老爷的妾室宁氏所出。出生之时,当夜红月,便有和尚敲门,然后瞧见了这个襁褓中的女婴,便说这徐氏女命格凶恶,将来得到徐氏女的人,就会沉迷于她的美貌,亡天下。从此之后,世人传唱,‘若得徐氏女,王者亡天下’。不过……老爷说家丑不可外扬,此时事要压着,不为外人所知。”
刘氏自言自语道,“我有点印象了。”
仆妇张氏答道:“自古忠孝不两全,老爷是一代忠臣,自然顾不得家事。从此之后,便让宁氏母女自生自灭了。”
刘氏一边微微站远了打量着画卷,一边把笔在圆口仪棱笔洗里漾了漾,状似不在意地说:“这和尚来头不小。”
仆妇张氏没料到夫人没谈徐氏女,反而问了不相干的和尚,她一愣随即笑道:“可不是?来头大了去了。国寺方丈乃是由天而定,老方丈圆寂之时,向天上撒一捧石子,那唯一一颗佛祖舍利指向的方向,遇到的第九个和尚便是下一任方丈了。这个和尚,就是如今的方丈一空大师……”
刘氏打断她,“那依你们所见,这个徐女平日里可是一个本性凶恶之人?”
这把正说到兴头上的仆妇张氏又被问的一愣,说道:“老身不知。”
剪月也低下了头,喃喃说着:“她真真是长了一副好皮相,如此说来,这个预言当真有理。预言这样说,八成也是坏人了。平时她胆小,只怕也是装的。”
刘氏不言,剪月瞧着,只觉得气氛不对,忙说:“我再去劝劝小姐,让她万万不可再与徐女玩到一处去了!”
“这倒不必。”刘氏说道,“随她去吧。”
剪月不敢多问,应了,回去了。仆妇张氏却是不解,“夫人是雅人,老身是俗人,看不懂夫人您这么做是何意?”
刘氏望了望自己刚画的仕女图,取了印泥,拿章子往上嘭地一按。她执笔浅笑,“你当真以为老爷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毕竟是亲骨肉,我也只是成人之美。”
仆妇张氏恍然大悟,笑道:“夫人远见。”
她又问道:“对了,官媒来了吗?”
张氏道:“来了,在前厅候着呢。”
刘氏颔首,放下笔,“我们这就过去吧。”刘氏前脚刚离开了院子,后脚就有仆人把画拿去裱了的,有收拾桌子的,有端了颜色去洗的,一拥而上,却井井有条。
当夜,老爷在刘氏屋里吃了晚饭,坐在躺椅上休息。刘氏给他捏肩,两下轻一下重的。他舒服地眯起了眼,却又一叹气。
刘氏笑道:“怎么了,老爷朝廷又有什么烦心事儿了?”
“本不该和你们女人家说这个……”他捏了捏眉头,“但问题就出在你们女人家身上。”
刘氏先是脸上一滞,而后笑而不语,手上动作也不停。
他接着说道:“皇上有二子,大皇子封了齐王,小皇子封了燕王,这二人同父异母。大皇子为先皇后所出,本来要被封为太子的,如今被封了齐王。四年前,先皇后殁了,皇上为了掌握朝政,另立新后,新后嫡子燕王如今又是炙手可热。这二人年纪不大,都才是弱冠之年,但如今表面上还有些兄弟情义,其实私下早已拉帮结派,水火不容啊。如此手足相残,为的就是争夺这个太子之位!”
“那老爷有何打算?”
“老夫偏偏要做那独醒之人!”他一摸胡子,对天拱手,“圣上此时还犹豫不决……老夫誓死忠于陛下,陛下选择谁,老夫就支持谁。只可惜,老夫后继无人啊,不能继续为陛下效忠了!”
刘氏端了茶给他:“老爷喝点水。”
老爷接过了茶,一饮而尽。刘氏笑道:“老爷不妨找个好女婿,一起共谋也是好的。”
他搁下了杯子,一只手摸胡子,一只手杵在椅子把手上低声叹道:“其实玉人还小……”
“不小了,如今虚岁十二了。”刘氏拿了巾子给老爷擦嘴,“再说,妆洗也十五了。”
老爷愣了一会儿,像是有点恍惚,把手往椅子上一拍,冷哼一声:“胡闹!哪有给姐姐取名字的。”
刘氏温婉一笑,“总不能一辈子叫阿徐吧。”
老爷闷声不语。刘氏从床头,取了一张文牒过来,说道:“老爷你看,这个王氏兄弟便是极好的人选。”
他接过,坐在躺椅上,把文牒拿远,对着烛光,眯着眼才看清了字。
“这个王御史家的两位公子,一个嫡出,一个庶出,都尚未婚配,只有几房妾室。庶出的那个是哥哥。他二人也与她们年纪相仿……”
老爷摸着胡子,嗯了一声,把文牒递给她,说道:“王御史这人刚正不阿,倒是值得结交。他两个儿子年前才出仕,做着小官,我也略有耳闻。不妨请到府里来,多走动走动。”
刘氏应了。
“还有,你去查查,他们和皇室可有关系。”他一顿,站起身来,朝着东边祠堂方向作揖,口中念念有词,“我徐家忠臣三代,万万不能毁在我徐某人手上。”
第二日一早,刘氏就请了成衣店的裁缝,搬出了仓库里最好的缎子,给两位小姐裁衣去了。
刘氏拿着王家嫡公子的生辰八字看了又看,脸上也难得的一脸喜气洋洋,她笑道:“没想到,王二公子与玉人的八字这样相合!娶妻,还是要慎重点好,一定要八字相配。”
仆妇张氏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是啊。”
刘氏难得脸上喜色外露,继续说道:“我表姐也是嫁到了王家,如今是亲上加亲了。我听说这个王二公子从小就聪明过人,王御史是打算把家业都交给他的。”
仆妇张氏附和道:“可不是么!王二公子可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小要什么给什么。请的师傅也是一流的,据说三岁就能成诗呢。”
刘氏微笑着颔首。
仆妇张氏又把王家庶出公子和阿徐的生辰递了上去。
“争执?”刘氏脸上的笑容收了一半。
“争执也没事儿的……”仆妇张氏说道:“夫人,婚姻这事儿还是婚后磨的好。八字相差一点点,也行的。”
刘氏脸上又重新挂起了笑容,点头,“也有道理。就这么着吧,谁叫她这丫头生来命格就不好,能这样也不错了。我本来还怕王家不肯呢。”
张氏一脸为难,“本来是不肯的,但是把妆洗小姐的画像送过去以后,王家就同意了。反正是配庶出的公子,其实要求也不高。”
刘氏一叹,“亏得这幅好皮相救了她。”
这时候,门外的仆妇进来,禀告道:“夫人,二位小姐的衣服裁好了,是否要送过去?”
刘氏点头,挥挥手。张氏见状,拿了一钱银子给她,打发她出去了。
门外的仆妇出来后,从袖子里摸了十个铜板递给小学徒,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对送衣服的小学徒说:“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到那个面阔五间的二层绣楼就是。”说完便喜滋滋地揣着那一钱银子转身走了。
小学徒一个人端着几套衣服,手远远地伸直,怕自己汗水染脏了衣服,不好向上面交代。过了好几个镂空花墙的月拱门,通了几个结构相似的内宅院,看得他眼花缭乱,生怕走错了。于是心里越来越紧张,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十个铜板,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了。
还好那二层绣楼倒是豪气,远远地一眼就见了,一层落地长窗是紧锁着的,楼下也没有丫鬟,小学徒一下忙了手脚,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他站在门口,恰巧听见二楼里有人说话:“妹妹学识渊博,你知道淳字怎么写吗?”
这声音当真好听,清脆宛如那天上的黄莺。他还沉醉其中,又听到如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姐姐说笑了,姐姐问的是哪个淳字?”
“难道淳字还有不同的写法吗?”
“姐姐,这个音可是有好几个字呢,你的嘴唇也是唇,纯真也是纯,你到底说哪个字?”
小学徒正听得入迷,突然听见“哎呀,有人在下面呢,衣裳到了!”他吓得赶紧往后一退,低下了头。很快,一阵清新的香气袭来,两个姑娘依次出来。
“剪月又去哪儿偷懒了。”一个姑娘接过了他手中的衣服,“走,姐姐,咱们进去试。”说罢转身走了。小学徒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马上进来。”
突然,这时,一方手帕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猛然抬头,一个仙子正对他微笑。这仙子粉面桃妆,浅浅一笑竟不像世间凡人。他恍恍惚惚地接过帕子,再一抬头,眼前已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