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常氏老太太一辈子生了三个儿女。老大是儿子;老二和老三都是女儿。老大年幼的时候读了几年私塾,认得些许字,后来就随着父亲在外奔跑,学起了做生意。他从自己的父亲嘴里知道,他的祖上早年就往来于河东、河西和河套一带做小买卖。早年他们家是赶着牛车跑生意的,那个时候也是天灾多难,日子过不下去,想着要往口外走,套上两架牛车,拉上一些铁器、瓷器到口外卖,为的是换几个盘缠和混几个月的肚子。跑得次数多了,有了些余头,卖了牛车,买回两匹骡子,重打造了两架车,把木轱辘换成带胶的铁轱辘,常年做起了长途贩卖的生意。开始的时候,装上两车大河两岸产的海红、海棠和清水川的日用粗瓷出去。卖了海红、海棠和瓷器用品后,拉两车羊毛、羊皮回来。后来又到西边贩运回马牙碱(矿碱)和盐来卖。有了财路,生意越做越大,就买下这所院子。几年间加盖翻修,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老大跟着父亲把这个家当滚得越来越大,可那风寒霜苦也没少经过。有一次到贺兰山北麓荒野腹地的一个盐池去贩盐,只因粗心大意,不晓得啥时候把贩盐的盐引丢失了。没了盐引,拉运盐就不能通行。他装了一车盐,半路上被拦截验证,急切间拿不出盐引,身边又未备些细软东西打点,查验的公事公办,查成了贩私盐。盐和车都被扣没收,人被关了大狱。那正是兵荒马乱的时节,驻兵你来我往,变换不断。被关了一阵子,他趁着看管不严,瞅机会逃了出来。命是保住了,可落下了一身毛病。回家后延医求药,不知喝了多少汤水,却总是除不了病根。还算老天爷开恩,让他熬过了六十大寿。不一些时候就一命归西了。
张家老大死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过世。张常氏老太太见丈夫走了不久,儿子又先她而去,伤悲得嚎啕大哭,说:“我这把年岁了,阎王老子怎还不让我克呢?折了儿子的寿了。来日到了地下,见了那死鬼老汉,我可怎交代呀!”
她的两个女儿如今还在。大女儿远在口外。早年嫁给了离张家寨不远的孙姓人家,日子过得殷实。不多年孙家就丧了父母,没有了牵挂。遇一个灾荒年,变卖了家财,举家走了口外,住到了叫做树灵召的一个地方,买了一大片好地,养起了上千只羊。如今已是儿孙满堂,不愁衣食。人说是嫁出去的女儿如飞出去的鸟。大女儿一去几十年,也少得回来看望她的老妈妈。日常里能见到的就是捎封书信,带几句问候的话。这老人每每想起来,总是说:“哎,大女子的模样儿也不知道变成甚样子了。那天寒地冻、裹风盖沙的地方,怕是早把娃吹晒得不水灵了。”
四二女儿嫁到河东一个姓吴的经商人家,仅只隔了一条大河,住得并不太远。嫁过去头些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享了几年福。可那女婿到底不是材料,家境好了一点,就染上了耍钱的毛病。人们说,家有钱财千千万,架不住耍钱抽大烟。吸大烟和赌钱都上瘾,染上了,不把家里的钱财倒腾完,不会歇手。一个好端端的家,自从丈夫耍了钱,没几年时间,已输得瓮尽锅干,家徒四壁。家里除过已经瘦骨伶仃的媳妇和一双瘦弱的儿女外,已是别无长物。二女儿从富贵人家出来,从小娇养惯了,既无持家守家过日子的本事,也不知柴米油盐的贵贱。嫁过来后,几年富足日子过后,眼看着轰轰烈烈一番家业,霎时间如大厦倾了,她才猛然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现实。待她亲手操持起家务,才觉得捉襟见肘,生计窘迫,日见艰难。二女儿生就了好强的性子,自从男人不务正业丢家破产以来,就和娘家少了往来,怕走到娘家人面前丢人现眼,遭人白眼。老祖宗开始埋怨女儿不来走动,不孝顺。后来听说女婿不成器,苦了亲生女儿,又心疼得生气堕泪。她时不时托人捎送些吃用东西和银两接济她们娘仨。怎奈仓里有鼠难存粮,日子依然江河日下。丈夫败光了家产后,抛下她们娘三个,不知所终。她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苦度日月,母子三人,竟无栖身之所。二女儿的境况成了老祖宗的一块心病,至她闭眼时,仍念念不忘。
张常氏的丈夫和他们唯一的儿子在世的时候,父子俩就为他们身后张家这一大家子产业能不能传承下去发愁。眼看着孙子辈弟兄三人都不热心于生意,父子二人不知如何是好。不得已,就为三个孙子分了家,各人分得一份产业,自立门户。分家的时候,老人给三个已成年的儿孙立了规矩,三人各自经管分得家资,为各自儿孙后辈守好门户,谁盛谁衰,各不相干。那时张家的三个孙子已各奔东西,两代老人想用这种方式将他们从远处拉回自己的身边,却终没能如意。老人说,孙子辈要是守不住家业,三个孙媳妇是外姓人,不要让她们跟着受了难。平日里她们还和老人一起过,日常吃喝用度由老人管。分家的时候,祥生、庆生、福生兄弟们都已成人,成家娶了媳妇。重孙辈成了家,都在外边起了房,搬到宅子外住,自然不能再和姥姥、爷爷们在一个锅里吃饭。那些年,她唯一的希望是三个孙子长大后能如他的爷爷和老爹,将这份家业光大。谁知眼看着他们长大了,却分崩离析,走出大宅院,再也见不着了人。过了没几年,生字辈们的姥爷爷、爷爷都过了世,这大宅子里就只剩下一堆孤寡女人了。张常氏守着一所空院,生前常常止不住为之伤感,闭眼时成了她带走的仅有的悲叹。
张常氏老太太死了。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不用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可张常氏一闭眼,张王氏一时觉得空落落的。她做了几十年的媳妇,从十几岁进张家门熬到花甲之年,习惯了跟前跟后,听张常氏老太太的吩咐。张常氏一闭眼,张王氏转眼间媳妇熬成了婆。人们对她的称呼很快就改了口,不再称她大太太或大儿媳妇,已称她为老太太了。她就要名副其实主持这么大个家了,一时觉得少了点儿主意,猛然间寻不着主持这一大家子的事,从哪头做起。这个时候她还没想过张常氏一闭了眼,她能不能像她那样,把这一大家子的人安顿得妥妥帖帖,相安无事。她如今想的头一件事是怎个发丧,怎个办理丧事,尽早把老先人安顿妥了。这件事怎办得好,她心里没底。
院子里一个晚上人们都没有安睡,天大亮了,有的困得支持不了,东倒西歪迷糊了起来。老太太知道后边的事多,让他们先睡一小会儿。她打发人让赶紧把五叔请过来。
乡里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家里有红白大事,要请村子里的人来主持料理,最好是请与自己血脉不相干的人主持。外人主持,礼节和规矩上做得不周到,有了纷争也好回转。老太太初当家,不知道请谁合适,她想到了老五爷。老五爷和她平辈,是张家远房的兄弟,算起来还未出五服。比她小了有十来岁。他见多识广,办事有心计。族里人有了事愿意找他商量,让他出头。如今本门至亲的平辈人没有了,村子里也没个合适的人来主持这事。有了事也只有找他来商量,让他料理。
不大一阵子老五爷来了。老五爷一进门,看见屋里已设起了贡台香案,点着香火,大小媳妇们已在炕上摊开白布比划,知道老寿星升了西天了。
“他五叔来了。快坐吧。”老太太见老五爷来了,起了身来招呼。
老五爷问候了一声,走到香案前点了三柱香,插在香炉上,磕了三个头。
“大妈,你老人家走好了,侄儿给你磕头了。你老人家不用有甚牵挂,到了那边安心享福吧。”
“行了。他五叔,起来坐吧。”
老五爷叩了头,返回身坐在炕沿边。
“上里边来坐。你看这老寿星说去就去了,如今我这跟前连个出主意的人也没,人老在那儿,我也不晓得先办甚,后办甚。跟前呢,连个能跑能用动的男人也没,这不,就把你呼叫来了。”
“嫂子,来的路上我就想,嫂子大清早叫我来一准有大事。没成想老人家老圪千(去世)了。这老祖宗日前还精精明明(清清楚楚)的,说走就走了。前世修下的福,好回首(人死没受痛苦)。要说当紧要办的事,也就是先把丧发了。招呼着备办入殓的事就是了。”
“是呀,我也是想这发丧的事呢。你说这个时候,才显得儿子管用。那死鬼早早走了,如今发丧都不知该谁去,还让我一个妇道人家顶着作难哩。”
“是啊,难为嫂子了。大哥不在了,得有下一辈出头。如今嫂子几个儿都不在跟前,当紧得是叫回一两个来。让重孙子辈们去报丧,这孝服没个办法穿。”
老五爷说的孝服没办法穿,是因为这清水川一带家里人死了,穿戴孝服有讲究。老人死了,儿女辈从头到脚,孝服全身,腰系麻辫,为披麻戴孝。儿、媳、女儿辈戴孝帽如戏台上的相公帽状,一块方布向后折下来,左边挂一长布条,意为先考过世;右边挂一长布条,意为先妣过世;两边全挂,意为双亲过世。女婿也要全身挂孝,只是孝帽为前后翘起的元宝状。孙子辈头、上身挂孝,下身不挂孝。孙子辈孝衣腰间要系红腰带,重孙辈要挂红披肩,再往下身上挂小红花。
张常氏老人的儿子已先她而去,三个孙儿一个也不在身边,送终的是一堆旁姓女人,也真难为了老太太。她叹了一口气说:“如今只得先遣个人去把老三从县城里寻回来。天杀的夜里贼把马牵走了,要不然骑上去也快些。”
“清早就听说进了贼。也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如今又要忙着安顿老人,又得顾院子不要再有闪失,难为了些。不过嫂子放心,很快就过去了。”
“唉,院子里倒没丢甚值钱的东西。还有一件事。常家后人过了也四五辈了,那正门亲家是哪一家?婆婆精气神好的时候给我们说过,没记清。如今她一闭眼,报丧去了不要跑错了门,还得找人先问清楚,免得常家人寻我们张家的不是。”
“嫂子说得是,锁柱如今还在支应庙会上的事,他准知晓,我叼空过去寻一下他。”
两件事安顿过后,老五爷又问了些还要准备的事。老太太又说:“这寿木早就准备停当,按咱这儿的规矩,人老了才能彩画。得请画匠彩画了。紧要的是请要紧的亲戚把三天过了。至于下葬,我的心思是老人家走得急,不想拖累儿孙们。儿孙后辈得有些孝心,不能办得太潦草了。她那儿子不争气,早走了。两个女儿又住得远,就是通知到了,回来一趟也不是三五天能行的。妥帖些的是,三天过了后,就在家里放上几个月,选好了日子,早些遣人告知。两个女儿一准得通知到,几个孙子也要想法告知,让他们赶回来送一程老人。还有些远地的亲戚也得早些告知。婆婆寿大,孙子、重孙子一大堆,是个喜丧,过三天有几个在跟前都不拘了。就好好响动响动吧。”
“那是,嫂子想得周到。这办丧事是给活着的人看的,办得庄重些,吹鼓手、和尚叫上几个班子,过三天时就用上,不要让亲戚们低看了咱。还得请平事(阴阳先生)来,看看时辰方位,有甚冲撞没。”
“就依他五叔的,你就安顿就是了。”
一时安顿了请阴阳先生、吹鼓手、和尚来,又安排把寿木里的东西清理出来,请彩画匠彩画。老人上了寿,儿孙辈要早早把寿木备好,让活着的老人看到,以视儿孙辈的孝顺。张常氏老太太的寿木选用上好的柏木做成,尺寸比普通寿材宽大、厚实,做工考究。做成之后,已摆放在那里二十多年,却严丝合缝,如同新就。棺木做好后不油漆,因漆与七同音,动漆不吉利。人死后才能油漆彩画。普通人家的寿木,家境好些的用松木,差些的用杨柳木,刷一层黄漆就算不错了;富贵人家寿木考究,刷上漆还要彩画些松柏仙山、鹤群之类。要请几个画匠才能赶出来。好在凡这种活都得出大工钱,人随叫随来,画匠动起了画笔,除过吃饭不息手,要一气干完,不会误了过三天的事。
乡里人还有一个风俗,就是谁家的寿木都乐得让别家死了人借用,说是凡借出去寿木,能为主人增寿。张家这副寿木因做得上乘,无人敢借用。张家按乡俗在寿木里充满了粮食衣物之类,意为满财。老太太安顿人把棺盖打开,清理粮食衣物;安顿人采买封固寿木里层用胶和腊,以备灌封寿材后入殓。又安顿人打扫中院房舍,采买办理过事吃用,雇请厨房主厨帮厨一应人手。老五爷既已让老太太叫来,也就把这些事项接手,一一替她招呼安顿起来。
张家这时里里外外忙着死人的事,夜里被盗贼袭扰的事好像已忘掉了,谁也没人再问起,没人去报官,也没派个人外出打探盗贼的下落。
正在庙会上支应庙会的锁柱弟兄几个人耍了几把牌,早上睡了一会儿懒觉,起来吃了点东西来到海神庙前,见张家没一个人过来,问人知道张家老祖宗走了。锁柱就把几个弟兄叫到一起,安顿了一遍庙会上的事,就要往常家寨赶。他知道晌午后张家要去报丧,他的老爹和拴爹都来逛庙会了。常家村子里走得没有男人在家,没有主事的人在不行。他给兄弟们说,姑姥姥走了,张家今儿就会去常家寨报丧,他得赶回去。常家兄弟几个人听锁柱这么说,就陪他一同往常家寨返。路上,兄弟几个说:“锁柱哥见得多,你说张家这丧事会如何办,还有甚讲究?”锁柱说:“要说呢,也都差不多。不过,张家是大户,兴许讲究多些。按说,这报丧,孝子要披麻戴孝来报丧,孝子按长幼、儿孙往下推,最亲近的出头到娘家报丧。如今张家连个孙子辈的人也不在,不知道谁会去,不管谁去,常家不能失礼,得有人在。再呢,如今张常两家后人都已出了五服了。出了五服这亲戚就淡了。按说除过请至亲的一门代表娘家人,其他就不会请了。张家要图个人气,把常家门上全请了,咱还得按辈分大小,关系远近,各家预备奔丧时各不相同的贡献(祭奠品)。还有,张家三天时节要吹吹打打大闹一下,安葬的事会选到过了年再办。这是因为老太太高寿,是喜丧,要热闹。再说呢,老人寿高了,晚辈也没那么悲伤,哭灵还要哭,吹吹打打热闹闹得大,既有气氛,又把那小媳妇们哭不出来的尴尬遮掩了。如今孙子辈都不在家,几代男人在外边做事,总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交往,不能不知会。放几个月,商量妥帖,再确定安葬时间,对死了的老人,对外人也是尊重。”说话中间已走出五六里路。
老五爷安顿好了要办的要紧事,从张家寨出来,就赶往庙会上来寻锁柱。他赶到海神庙时,锁柱弟兄几个刚刚离开。他又紧追了五六里地,才撵上锁柱。问过锁柱才知道,张常氏老太太最近的一门早年全家走了口外,如今村子里最近的一支也就是他家和拴柱家了。老五爷问过锁柱,对他说,张家如今连个报丧也寻不回来,到时报丧的人去了,有失礼的地方,就多担待些。锁柱对老五爷说道:“五爷放心吧,老先人生前没受磨难就好了,后代人都散往他乡,没那么多讲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