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河套平原拐了个头,向南奔流,把长城以南黄土高地切成两半,一半在东,一半在西。大河两岸是绵延不断的层岩巨石,伴着河水伸向远方。清水川从毛乌素沙漠边沿出发,带着鄂尔多斯的草香,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沙土,在黄河向南奔流不远的地方投入了黄河的怀抱。两条河把大河以西的黄土高原分割成南北两个巨大的三角地。两条大河的细小支流又把这两个大三角分割成无数大小不同的三角。清水川和它的细小支流日复一日无情地冲刷着这一片黄土地,把这片原本广袤无边的原野切割得突兀不平,支离破碎。这无数大小不同的三角地的两边,遮盖着它身躯的厚厚膏土被不断地冲剥,展露出坚实的躯体。在河川交汇的地方,河川的水流把大地切出巨大的深槽,通向远方。两河之间形成一片低落的台地。站在这块台地上,人们能看到的,河北是一片石山,河南是一片石山,河西是一片石山,河东也是一片石山。爬上稍高处的石山,身前身后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沟豁纵横的山石丘峁;再往高处,才能看见连接天际,起伏不平的黄土地。
在山石丘峁之间,能看得见星星点点散落着不多的茅庵草舍,表明这里还有人居住。而在广袤的黄土地上,则散落着或大或小的村落。村落里的人们多依地势在黄土地上切出一处平地,将黄土坡头整削整齐,挖成窑洞,安上一片门,就成了祖祖辈辈的居所。行十里八里之间,或二三十里之遥,偶或有几户人家,围起高墙大院。只有这高墙大院里的主人似乎感受不到老天爷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的酸楚和艰辛。
这是一片干旱的黄土地,贫瘠的黄土地。祖祖辈辈栖息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人们,流淌着挥不尽的汗水,忍受着饥饿和贫困的折磨,经历着无尽头的煎熬。对老天爷的这种安排,他们唯一能发泄心中的愤懑的,就是喊几句山曲。有一首曲子唱道:
三山怀抱二水流,一片焦土心里愁。
老天不公偏心眼,十年九旱种不收。
男人年年走口外,女人两眼泪长流。
民国十七年六月,小暑已过,人们仍在苦苦翘望着这一年的第一场雨降落。荒枯的原野上一片焦黄,赤红的日头烤得河川两岸的岩石像要冒出火来。大田里收割过庄稼的痕迹还在,运送到田里的粪堆仍然星星点点堆在那里。粪堆上原本苫盖了一层厚厚的黄土,有的已被干热的季风掀开了盖头,显露出深褐的面色;有的连那粪堆也被吹散,拋撒得干干净净。
人们的心里在颤动,在发怵,似汤煮,似火烧。虽说人们对这常来光顾的年馑已经司空见惯,几近麻木,但今年的景象还是让他们震动了。在即将降临的灾难面前,人们一样显得无奈和无助。他们应付这灾荒年的唯一办法是勒紧裤带。多少年来,依靠这块土地活命的人日常都要从嘴里一点一点省出些粮来,等到秋收新粮入仓后,才肯把一年省出来的陈粮倒腾出来吃掉。吃了陈粮还要下意识再留出一些粮以备饥荒。这样,遇上哪一年天旱无雨庄稼绝收,吃糠咽菜饿肚子,家境好一点的人家就挺得过去了;家境差一些的人家一年熬到头,只有好年景,才勉强能糊口,家里哪里来的余粮。即使如此,总要从牙缝里挤出一点来,从口里省出一口来,以备饥荒。对他们来说,不管年景好坏,从来就没有饱肚子。最苦的还是那些丰年也缺粮,常年为糊口熬煎的人们,只要老天打个喷嚏,他们就挺不过去。逃荒要饭,卖儿送女,甚或为饿殍,不为奇事。
一再过一个月还不下雨,这片土地上十有八九的人家将遭遇难以逾越的灭顶灾难。单靠从嘴里节省下来存的那一点粮怎也管不了整整一年的口粮。他们已经感到灾难的阴云正一步紧似一步笼罩住这块土地,压迫在他们的头顶上。
两河口交汇的地方有一块不大的平地,孤零零矗立着一座庙宇。庙宇背靠西北,身后是荒秃的土石山丘。面朝东南,俯瞰黄河由东北向西南流去。清水川环绕它的身边,在庙宇的脚下和大河交汇。庙宇不甚大,也已破旧,年久失修,可在清水川两岸远近有名。走近庙门,只见门头上镶刻着“海神庙”三个烫金大字。此地黄沙遍野,与海无缘,却不知为何建起一座海神庙,请来海底世界的大小神仙。走进庙门里,只见庙院正中的高台上有一排正殿,正殿的殿堂里供奉着小黑龙、黄龙、青龙三尊神仙。正殿两侧建有低矮的小屋,算是这正殿的配殿,供着山神、土地的牌位。殿房两边有围墙将对面的戏台和戏台两侧的庙门连接起来,构成一座小巧的四合院。院子中间靠近正殿的台阶处摆放了巨大的铸铁香炉,供人们祷告时焚香点黄香纸。左近的老百姓说,海神庙这三尊神,惟小黑龙最灵,有求必应。每到大旱之季,远近的农民都要来“抢”小黑龙祈雨。“抢”到小黑龙的,就抬着它吹吹打打,在自己的地片上走上一圈,又到黄河边上走上一圈,再返回到自己的地片上。几次往返起落,祈祷供奉,梵香叩头,以求甘霖。
这阵儿,海神庙前的平地上披红挂绿,人群搅闹。庙门前平地的中央留出一块空场子,两排披着红色布条光着脊梁的年轻男人扛着两个长大的铜号站立在一个暗红色的木轿两边,等待着主持祈雨仪式的老者发号施令。他们在祈祷老天爷发发慈悲,在大暑之前下一场雨,为的是那放红的土地兴许还可以撒下一把荞麦的种子。他们为这一年的收成做着最后的努力。
祈雨的队伍在海神庙门前一番祷告后,在鼓乐号声和震耳的炮角声中抬着小黑龙走出海神庙,踏着干荒的黄土向前蠕动。一群抬着龙王轿和长号的年轻精壮小伙子光着脊梁、赤着双脚,忍受着初夏烈日的暴晒和干热黄土的烘烤,踩踏飞溅起一阵阵黄土。后边的队伍随着孩童们的自由加入和退出,或而拖长,或而又缩短了。
正行进中,猛然间队伍中有人亮起了洪亮的歌喉,唱起了山曲来。很显然,这山曲的歌词是自编的,这调子有点像信天游。唱着唱着又转了调。这种声调当地的放羊娃都能喊几句。听得有人亮了嗓子,吹号的、击鼓鸣锣的暂时歇手了,只有那吹唢呐的在每唱过一句的间隔中还吹响一两声,像是给这山曲伴唱。
哎……,跨过了梁梁跨过了沟,沟沟岔岔没了水流。
哎……,抬了龙王咱往前走,你看这世间哪里没悲愁。
哎……,如今金銮宝殿轮着坐,东西南北乱了头。
哎……,如今受苦人苦难多,年年月月无尽头。
哎……,如今兵匪税捐多,只不见龙王湿地头。
哎,哎,嗨……
男人们呀,怕是又要流落那口外头。
女人啊,可怜那泪蛋蛋要湿了炕头。
那汉子唱到这里,祈雨队伍的人们有点骚动起来,队伍显得不整齐了。扶着龙王轿的五老汉赶紧松开了双手,抢前一步返回身来,一头跪倒在龙王轿前面。那抬轿的人们这时不由停下了前行的步子。
“龙王爷呀,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大慈大悲,千千万万,息愠息怒。那灰小子不懂事理,嚼舌链(说胡话)。眼见得如今暑过秋临,子粒不能落地。求你老人家看在山野草民人人敬畏、年年跪拜、节节上贡的份上,发发慈悲,洒些甘霖,让撒几把菜籽,种几根荞麦,救救这干荒苦憔的人群吧!”
这说辞显然不像是五老汉自己随口就道出来的,像是有人写出来让他背熟了念的。也许是常年干旱,时不时抬着龙王求雨,熟记了的。也难为了这不识几个字、写不好自己名号的人,在中间应时加了几句责怪那唱山曲的年轻人的话。
五老汉那苍老的身躯匍伏在地上,磕着响头,队伍中一些年纪大的人也跟着跪了下去。
“五爷,您起来吧,龙王爷晓得了众人的心意了,他老人家是有求必应,有求必应的。”
“起来吧,起来吧。”
一会儿,几个老一点的人们劝着。有人走上前来把五老汉扶了起来。随着一声“哦……”的吆喝,队伍又前行了。
队伍里刚才唱歌的那个年轻人是五老汉本家的远房堂侄孙。他唱的那几句也没有错,只是那句“不见龙王湿地头”似有责备龙王的意思。五老汉是个精明人,听出来了。他想着,这个时候怎能责怪神灵呢。别的人倒没有听出来,就是听出来了也没有人在乎。
五老汉本姓张,这张姓是张家寨的大姓。五老汉父母没给他生下兄弟姐妹,只生下他一根独苗。只是这里的人们有个习惯,把同姓同族同辈人按年龄排,这五老汉在同姓同辈人中排到第五。同族晚辈人就叫他五叔,再晚辈的叫他五爷。村子里的人按张家同族的习惯都称他五老汉,晚些辈分的人称他老五爷。如今张家寨老五爷这辈分的男人们走的走了,死的死了,还健在留在这村子里的没有几个了,能出头露脸的也只有五老汉。五老汉父母早年过世,年轻时娶了一房媳妇,生有一子,未成年就被拉了兵,至今不知下落。媳妇自丢了宝贝儿子,整天流泪,有时竟哭得死去活来,终因悲伤过度,身子又不健壮,几年前离开了人世。五老汉失子又丧妻,成了孤寡一人。可他性子硬,一个人顽强地活了下来。他又是个热心肠、有主见的人。村寨里有事,他愿意出头;谁家遇到了坎,他乐得帮忙;邻里间有了纠葛,他能出面排解。村子里的人们都敬着他。五老汉和张家老宅子健在的老祖宗,已是三四辈的远亲。和张家生字这一辈,已出了五服。可老宅子的人一样敬重他。有个出头露脸的事也要请他出面担当。
这祈雨求神的事是张家寨的大事,自然要五老汉出面。
眼前这祈雨的队伍是张家寨和离张家寨二十里地的常家寨两个寨子的人组合的。这两个寨子的张姓和常姓老辈上就有姻亲关系,两姓人走得近。虽说两姓人走得近,可遇到这天大旱祈雨求神的事,往常的规矩是哪个村子要祈雨,要“抢”神,以示对神灵的尊崇。谁家抢先了,谁家先祈。今年两个寨子要是还按“抢”的习俗,这时分节气已不等人了。五老汉和常家寨常锁柱一合计,两个寨子“抢”着轮流祈雨,不管哪家落在后边,心里总是不舒坦。不如改一改规矩,两个寨子组成一个祈雨队伍。这就商量着同一天两个寨子抬着同一尊神,请了一个大戏班子为神灵唱起戏来。
祈雨的队伍从海神庙出发,沿清水川北岸,逶迤向西北方向行进。队伍在清水川河床宽阔的地方调了头,就要向南跨过清水川,往张家寨去。眼下清水川的河床已干涸。在清水川河床中间一眼望去,往日河水流淌的地方尽是一片起伏不平的黄色沙浪。此时的情景与它的名字很不协调。这河面宽的地方,足有二里宽,河床中裸露出一些碎石和疏松的泥沙,竟没有了一丝水的气息;河面窄的地方约有一里左右,还能看得出这里曾经被水浸没过,有的地方还有一洼水池或一条小水流。往东清水川尽头处能看见黄河河床在两山间深深切了下去。大河的水流已失去了以往大浪翻腾的雄姿,也听不到往年咆哮的宏厚声响。仿佛眼前横着的是一条缓缓蠕动着的巨蟒。它并不理解人们等水盼水的焦躁,平静得出奇。
走出清水川,顺着南岸山石间蜿蜒小路走上去,就到了张家寨。
张家寨是个大村,住有二三百户人家,在清水川下游一带,这样大的村寨并不多见。就是整个清水川流过的地方,这样大的村寨也许是绝无仅有。
这张家寨人口的兴旺,大概是缘于寨子里张姓大户的发达。张家在这里定居究竟有多少代,谁也说不清了。有的说他们家是山西老槐树那边迁过来的;也有的说他们家是河东沿河一带搬过来的。反正他们是这寨子的老户了。村子里的老人们说,在他们迁来之前,这个地方不叫张家寨,叫卧虎寨,是官家屯兵驻守的地方,县城往北的第一道关口。不知哪年哪月官家撤了驻兵,废了卧虎寨。后来张姓人家买了这个地方,就叫成了张家寨。后来慢慢地住的人多了起来,就成了现在的巨大村落。
寨子的东北边紧靠着清水川是一所高墙围起来的巨大院落。这处院落坐北向南,呈不规整的长方形。它的北边头枕清水川岸边的一处高地;东边不远处清水川由北向东南流过,注入了黄河。这高墙大院横贯南北,正好躺卧在寨子的东头,把清水川从人们的眼帘下挡了去。只在高墙的南端,有一片开阔地。站在这片开阔地上,还能看到两河交汇处一点点波光水色。这里就是张家老户的住所,早年名副其实的张家寨。老宅子以西有一条深沟大岔,把老宅子和一片村落隔了开来。隔着大沟往西望去,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数不清的,杂乱无章的村院。这里既有高墙大瓦的大宅,也有土垒草垫的矮房。还有的凭借高低不平的土坡挖窑打洞,构成上下左右不规整的窑洞院落。张家寨二三百户人家就住在这里。
村落以西是一座山,由东北斜插向西南,矗立于大河右侧。其山如同一巨虎,头东尾西,横卧在大河边上。因此上人们把这座山叫做卧虎山。卧虎山将富川县城隔在山那边,形成一道南北屏障。
祈雨的队伍在张家寨村边走了一圈,直向黄河边的方向走去。队伍在能远远眺见黄河河水的地方停了下来,祈雨的人们在这里设起香案,跪拜祷告一番。抬着龙王的轿子一会儿向前倾,一会儿又向后退,人们说那是龙王到东海里吸水。一时间鼓角齐鸣,炮响连天。祈雨的队伍抬着取了东海水的龙王返了回来,又向寨子走去。
寨子里大路边上的人家,家家户户都在门口焚香祷告,迎接祈雨的队伍。张家老宅大门外更是摆放了香案、贡桌,有人专门在那里上香,点放炮仗。为的是龙王爷经过时看得见贡桌上三牲贡品整齐摆放,可随时享用。村边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香台,上面堆满了各种贡物,香案前一排排香升起一缕缕青烟;两响的麻雷炮,平地一声响,半空响一声,此落彼起,压过了鼓乐号角。
祈雨的队伍在张家寨香台前做过祈雨布雨仪式后,缓缓穿过张家寨,转头向清水川河边走去,从张家寨以北穿过清水川,返回到清水川北岸,向西北方向缓缓而去。他们的下一站是常家寨,主持祈雨的由常家寨常锁柱换下了五老汉。队伍在清水川北岸的荒原上行进。常家寨的男女老幼已拥出了寨门,迎候祈雨的队伍。他们半是恭迎,半是挤着看热闹,直把个寨子外不太宽的平地挤了个水泄不通。人们一样地摆桌设贡,一样地焚香祭奉,一样地炮仗连天响。
常家寨离张家寨不足二十里,坐落在清水川拐弯处的一片土丘上。一条往来南北的大路把常家寨分成两半。大路的西边是常家寨的老寨子。老寨子的东、南、北三面有高大的围墙,西边是陡峭的悬崖。寨子北高南低,北枕山丘,南临大川。穿过围墙东边的南北大路是一片平缓的坡地,散落着一些草房土舍。最为奇特的是这寨子的北边南北大路的中间建有一座高大的塔楼样庙宇,挡住了南北的通道。庙的一层是可南北东西通行的十字砖拱通道,二层是庙的大殿,供奉着关云长塑像。这庙有些破旧,不知是哪个年代修建的。大殿南侧门头上方悬一大匾,依稀可见“关帝庙”三个大字;北侧上方亦悬一大匾,镌刻着“威震千里”四个大字。底层东西两侧有砖砌楼梯,拾阶而上,可环绕大殿眺望四周,北边和东边近处是突兀的山丘和沟豁。远处清水川从西北而来,在常家寨东北处遇阻挡又折返过来,从常家寨的北面和西面流过,再往东南流去。此一处亭台,将北地的山峦沟豁和忽隐忽现自东而西而南绕过常家寨的清水川,十里之内,尽收眼底。这里和张家寨犄角相望,又是一处南北往来要塞关口,看来也是早年的屯兵驻镇之地。
寨子再往东是一块稍稍高出的土丘,土丘上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房舍。这里是常家寨村民们供奉各路神仙的地方。北边坐北向南散落着的几间瓦房是龙王庙、财神庙、娘娘庙;后一点几个无殿无门只能安放牌位的拱舍是供奉山神、土地的所在;南边坐南向北孤零零搭有一座戏楼。这里干旱少雨,人们有求于龙王,大小村子都要建龙王庙。供的神多了,龙王庙总要摆在第一位上。有了水,有了生存的条件,就要想着发财、想着多子多嗣,就要修财神庙、娘娘庙。财神庙和娘娘庙建得小些。还有那山神、土地,离开了不行,也要给修个去处。可这些神灵权事不大,庙自然就建得更小,更建在偏处。逢庙会看戏也只得侧着身远望。可见人们对天界主宰万物的神灵也是区别对待,各不相同。
有庙和戏楼的地方必定有庙会。常家寨的庙会是在每年的三月初三。村子里有村民们自己的道情戏班子,逢三月三,唱道情。今年这道情也唱过了,可雨水没求来,这才有了和张家寨一同祈雨的事。
常锁柱领着祈雨队伍由寨子南向东拐,从龙王庙西边土坡下的小路向北走去。他们选了小路,而没走寨子中间的南北大路,是因为路东边土丘上的各路神仙一眼能看见那条南北大路。他们以为本寨的庙会没感动了哪路神仙,没给常家寨带来喜雨,怕请寨子外的神灵祈雨的声势冲撞了东边土丘上供奉的各路神仙。队伍向北穿行,绕了个大圈,重复着做了一回望东吸水,向西送水的动作,才从龙王庙的背后往东再往南,走出常家寨,向海神庙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