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雪,雪挟着风,忽而像一堵高大无比的墙,从山顶轰轰隆隆压下来,摧枯拉朽般地撕扯着推搡着横扫着山石大树,发出海浪怒卷样的喧嚣;忽而像亿万条银色的毒蛇,纠结着缠绕着尖叫着呼啸着,从山沟里窜上来,汹涌澎湃浪涛拍天般地将厚厚的积雪抛上山巅;忽而又旋转起来,跳起魔鬼抽风一样的狐步舞,从山巅扑下山沟,从山沟跃上山巅,醉汉也似地画着一点也不规则的圆圈,卷起一根又一根拔地触天的烟柱。摄人心魄的喧嚣呼啸中,时而裹着一声两声凄厉的狼嚎,时而挟着一声两声惊恐的狐啼,时而响起一声两声夜鸟的怪叫……
连长刘春云紧跟着向导,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把尖兵班都甩开了五十多米。
被当地老乡称之为“白毛旋”的暴风雪中,队伍走了一下午又一夜,遇村庄穿过,遇据点绕过,没吃晚饭,没中途休息,就连怀中的干粮也没吃。深知战士们疲倦,疲倦到了极点,刘春云却又不敢下令,停下来让战士们休息一会儿,啃上一口干粮。这样的气候下,哪怕是路边坐上一坐,就算不被雪埋掉,也得把人冻僵了啊。
从时间上判断,天快亮啦,到前头村子里,看情况能不能歇歇脚,吃口热乎饭,喝口热乎水吧。
“老乡,现在咱们到哪儿啦?”刘春云手掌拢住嘴巴,扭过头去问向导。
“前面就是花垭口嘛!”向导指着不远处被雪的岩壁,凑过脸来大着声回答道,“翻过垭口,五里多路就是獐子沟。”
风越发紧,雪越发猛,风推雪扯中,终于站在了垭口之上。垭口的石壁下正好窝风,刘春云摘下狗皮帽子,擦了把汗,缓了口气,冲着逶迤而来的队伍喊道:
“同志们,加把劲,还有五里路,下了山就是獐子沟,没有敌情的话,咱们休息吃饭。”
话音未落,刘春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使劲抽了抽鼻子——潮湿冷冽的空气中,一股子很浓很浓的焦糊味——人迹罕至的暴风雪中,有人在烧什么,而且是大规模的烧,肆无忌惮地烧。刘春云猛地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大腿上一蹭,上了顶门火,他大吼了一声:“全体都有,准备战斗!”
焦糊味是顺着风,从獐子沟方向飘过来的。
绕过被雪的石壁,又向前走了百十多米,站在垭口最高出,眼前豁然开朗——獐子沟笼罩在滚滚浓烟,腾腾烈火中。隐隐约约还有枪声传来,听得出这是鬼子的三八大盖,那种特有的“巴——勾,巴——勾”清脆的哨音,一声接着一声。
指导员冯朝涵也跑了上来,一边跑还一边嚷嚷着:“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肯定是鬼子在作孽。指导员,你带三排掩护,我带一排、二排冲下去,救火救人!”刘春云把狗皮帽子扣在头上,挥舞着驳壳枪,说。
“行,你在前头打,我给你看好后头。”冯朝涵也拔出枪来,“咔嚓”一声上了顶门火。
“老乡,去獐子沟有近路没有?”刘春云扭过头问向导。
谁想,向导扯开白茬皮袄,也掏出一把枪——那种只有民兵还用的老独撅——挥舞着说:“有,跟我来!”
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山脊跑去,跑了大约五百多米,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向导喘着粗气,大声喊道:“同志们,大家注意,都看着我的动作……”
他解开皮袄上扎的牛皮腰带,再解开缅裆棉裤,把棉袄塞进裤裆,裤带使劲扎紧,又将皮袄贴身裹严实,牛皮腰带重新扎好,老独撅顶上子弹,高高举着,一屁股坐在突出的岩石上,腰一扭,腿一蹬,一个出溜,向山下滑去。
尖兵班紧随其后,也向山下滑去。
刘春云喊道:“一排、二排,赶紧跟上,动作要快,动作要快……”
战士们一个跟着一个打着出溜滑向山下。
等刘春云也溜到山脚下的时候,战士们已经扑进獐子沟,远远地还能分辨清楚,那个向导冲在最前头。
一条冰河横亘山脚下,把个獐子沟环抱三面,冰河上的积雪被肆孽的风清扫得溜光。面对村子,一条半米多高的河堤正好当做掩体。爬在河堤上,三排拉开防线,看住了战友们的背后。
安排好防线,又看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指导员冯朝涵叫了个通讯员,向村里跑去。
路边,一具女尸赫然爬倒在雪地上,上身穿着一件梅红色扎染小白花棉袄,下半身****着一丝不挂,身下一摊凝成黑色的血。
再往前跑,又是两具女尸,同样穿着梅红色扎染小白花棉袄,下半身****着一丝不挂,身下一摊凝成黑色的血。
看得出来,三个人都是从村子里跑出来,被鬼子从后头射杀的。
冯朝涵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加快了脚步。
书中暗表,这伙畜生是半夜摸进村的,五十几个把村子围了个铁桶相似,就连通往后山的小路也堵了个严实。然后,畜生们一拨一拨冲进农家小院,砸开屋门就抓人,也不管是老是少,一个不剩地抓,男的抓出来,当场杀掉,女的抓出来,先奸后杀,然后再放上一把火。
有读者或许要问,村子里的民兵呢,村子里的抗日组织呢,咋就没个防范,咋就没个反抗,就连逃跑都来不及?
獐子沟是个大村,六百多户人家,近三千多人口,尽管住在山沟里,却紧傍着通古铁路。村子里多一半的男人,在临近的几个小站扛粮包卸煤车装原木,少一半的女人,在临近的几个小站追着票车,买一点瓜果梨桃板栗花生香烟火柴。原本就种着七千多亩土地,家家又能挣一点活钱补贴生活,相对彩云山深处其他村子,算得上富裕得流油呢。正因为临近铁路,抗日政府还没有深入进来,老百姓的生活还能过得下去,反抗意识也就不那么强烈。獐子沟还没有抗日组织,更没有民兵,又加上事发突然,半夜三更,堵住家门,被悟在被窝里,三千多人一个也没能逃脱,统统惨遭毒手。两千六百多间房,包括一座有着二百多年历史,五十多间佛殿僧舍的大庙,一间没剩,统统烧毁。
村子里,大火已经小了下来,倒塌了的房子,有的冒着丝丝缕缕的黑烟,有的燃着跳动的明火,也有还没倒塌的房子,烧得烈焰腾腾,战士们烟中火中抬着一具一具尸体,向村外空地上集中,顷刻间空地上摆了几十具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赤身露体,有的臂断腿折,有的头颅不知道去向,有的只剩下半截身子。
“春云,鬼子跑啦?”冯朝涵冲着站在路边,冲着停尸的空地发呆的连长问。
“贼作的,穿了兔子鞋!”刘春云骂道。
刚说到这里,向导跑了过来,后头跟着几个战士,就是刚才行军的时候,那几个尖兵。跑到近前,打了个立正,向导报告道:
“连长,鬼子没跑远,就在后沟里头噇噻呢。”
“多少鬼子?”刘春云问道。
“五十几个,两挺机枪,两门小炮。”向导答道。
“行啊,老乡,当个侦察员都够格啦。哦,还没问你的尊姓大名呢,认识大半夜又小半天啦,抱歉啊,老乡。”刘春云深深吸了口气,忍着满眶泪水,说道。
“这有啥啊,盯着鬼子看动静,不是常事嘛。哦,没什么尊姓大名,贱名一个,我叫程库。”
“盯着鬼子看动静,我说你的胆子可够大的哟,不怕小鬼子?”
“我是村里的民兵小队长啊,鬼子都打死好几个啦,怕个他个毬啊,看看动静还能咋个哟!”程库咧开瓢儿嘴,笑着说。
“程库同志,你的任务完成了,下去休息,等一会儿吃了饭再回家,好吧?”刘春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严肃了一张脸,说道。
“我前头带路,打鬼子去,给獐子沟的乡亲们报仇,连长。”程库挺了挺胸。
“服从命令,下去休息。”刘春云严厉起来。
“连长,你打算怎么打,从沟口往里,直通通那么一冲?要是鬼子顺着山沟一跑,追都追不上啊,连长同志……”程库可不在乎连长的严厉,撇了撇嘴,说道。
“那…那,你说该怎么打?”刘春云笑了,心想咋就遇上个懂兵法的老乡哟,还指责开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