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燚帝驾崩,新帝谨遵遗诏,当着皇室宗亲和各位诰命大臣的面,从龙榻暗格里捧出一个双层凤纹锦盒。上层为后玺,下层一只玉盒,盒面素净,只刻着篆书四字:“朝朝暮暮”。新帝小心翼翼地将玉盒打开,盒内不过一捧灰而已,立在一旁的庄嘉贵太妃不禁掩面而泣。】
和熙三十九年,入冬。
初雪次日,一夜大雪覆盖了整座皇宫的每一片金黄琉璃瓦和褐色树木枝干,肃穆而又沉寂。宫人打上暖轿的缀珠门帘,扶出一位暗紫绸衣面容素淡的贵妇。
宫台下侯着年迈的锦服宦官,恭身束手:“庄嘉贵妃安。”
庄嘉贵妃颔首:“禄海公公,陛下近日龙体可安康?”
禄海轻叹,摇头不语,将庄嘉贵妃迎进承熙殿。
殿门微启,精铸鹤仙人烛柜上几百盏烛光随着殿外吹来的寒风轻轻摇曳,十步一悬的彩金线盘龙纹厚锦帐繁繁复复重重叠叠中,光线隐隐,浓浓的沉水香依旧遮不住药草味。只有厚实的大红毛毡透来的地龙暖气,让这座空寂肃穆的大殿还有那么一丝丝温暖。
几十重锦帐后的龙榻上,曾暗斗朝堂手段非常、也曾叱咤沙场开创霸业的君王已病恹垂暮。禄海上前奏报,庄嘉贵妃伺坐在榻旁,皇帝虚弱地睁眼,问道:“云梦台的莲花开否?”
庄嘉贵妃点点头,又不忍地偏过头去。三十几年来,每到入冬后云梦台莲花绽放的那一日,她便遣宫人奏报皇帝。今年自入秋,皇帝的病越发严重了,一日不如一日,所以今年她才从所居的深宫里最偏远的广陵宫过来亲自奏报。
皇帝虚弱地抬眼示意禄海上前道:“即刻安排,摆驾云梦台。”
“陛下……”庄嘉贵妃刚欲进言,在瞧见皇帝目中散发着光彩的一瞬,选择了沉默。
云梦台地处中宫之后,皇帝继位后亲自选址修建,而后又拆了半个中宫扩建云梦台。
经过数十年间能工巧匠的不断重金修建翻新,北方高楼亭台融合南方皇室的琳琅精致,各座宫殿楼台集齐天下之极品珍宝,鎏金嵌宝金耀炫目,花园精巧假山奇石里百花长盛。如果非要用言语形容,只有穷奢极欲、华如仙宫二词,再华丽的辞藻也不能描述其之奢华大气。最妙之处,是用暗渠从屿山引入温泉作花池,广种七里莲花,修七里曲折长亭桥台。即便是在寒冬雪日,莲花也两度盛开,烟波朦胧间暗香浮动。
然而,偌大的一座人间仙宫,却也不过是一座空置了三十九年的宫殿。
皇帝屏退众宫人后只任禄海扶着,由庄嘉贵妃伴驾,她静静地跟着皇帝身后。外界都盛传皇帝有冬日赏荷的雅趣,其实庄嘉贵妃心里最明白,这位千秋霸主只是在悼念一个人。
庄嘉贵妃担忧道:“陛下……”
“去丽正殿。”
禄海恭身道:“陛下,丽正殿地儿高,奴才即刻叫人备撵来……”
“不必。”
“可是陛下……”
“区区几十个阶梯,朕还能走!”
庄嘉贵妃入宫三十六年来只听说过云梦台恍如仙宫,主殿丽正殿如何奢丽,从未踏入这片禁宫。现下一见,虽然她自幼享荣华富贵,内心仍不由惊叹,仅仅是面积丽正殿就比皇帝的寝宫承熙殿宽阔了一倍。
殿内未铺置绒毯,地板竟是用价值连城的琉金粉翠玉石铺设,银线钩花的浅紫幔帐轻轻荡荡里,陈设瑰件宝物彩光熠熠,在内殿的屏墙上悬一幅丹青。
画中人瑰姿艳逸,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一头乌发盘成高耸朝云近香髻用几圈珍珠串松松地环绕,斜插三支红宝瓒凤长钗,面容精致,尤其一双捎带几分西域风韵的媚目胜过桃夭,唇红若榴,笑比褒姒。体态丰盈婀娜,冰肌玉肤,一袭银丝绣蔓莲紫绀色纱华服,斜披藕荷色缀白晶轻纱,广袂飘兮绝世而独立。
庄嘉贵妃只那么看了一眼,心跳便不由快了半拍。三十九年前的冬日宫变后,所有人都选择了遗忘,包括遗忘了那个人。
庄嘉贵妃也是。
如果不是再看到她的画像,兴许庄嘉贵妃也不愿再想起。
但她的存在如何能忘呢,那年初雪,歧王举兵逼宫,冷箭穿心后高台坠落,随着那样一个艳美绝伦的人间尤物坠亡,整座皇宫都沦为了她的坟墓。宏伟华丽,却格外空旷寂寞。
创下千秋霸业的君王,甘做那人的守陵人。
正当庄嘉贵妃微怔之际,皇帝已经走到画像下的案几前,拿起案几上的一只精雕细琢的缠枝双鸟玉瓶,他回身来看她,这三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自请入宫伴驾的女子,也甚少与她说话,三十多年了,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女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位因为常年不事保养的老妇。
“阿缨。”
“是,陛下。”庄嘉贵妃赶紧回神。
“朕自知天命注定,在朕去之前,托付你一件事。”皇帝的手指轻抚手中瓶腹。
庄嘉贵妃急忙跪下:“皇帝乃真命天子,与天地同寿……”
“你不必与他们一样奉承,朕知道自己所剩时日不多了,待朕殡天之后,将朕化了,与女熙拢在一处。”皇帝声音低哑,庄嘉贵妃心中一酸。
“上古书籍有记载,万年玉石能通灵、筑人魂魄。朕不知玉石是否能通灵,不过,朕信。”
皇帝继续道:“你的去处,朕也已经安排好了,你不必遵行那些虚礼进皇家陵园守着朕,会有人护你到闵州,嵻王陵侧。”
庄嘉贵妃心中感激万分,她面色端肃,敛容行跪拜大礼:“谢陛下恩典!”
轻轻荡荡的幔帐里,赤黑相间金绣龙袍裹着的高大君王背影落寞而去,一个低沉的声音随着冬日的寒风隐隐约约。
“朕要她永生永世都伴朕,不知她……可否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