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章让学生念书,他自己也拿起一本书,在那儿摇头晃脑地念着。
英冬雨念了一会儿,就觉得头脑昏沉沉的。他双手捧着书,嘴里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嘟嘟哝哝地念着。但是,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却一直在打架。可他不敢打瞌睡,他怕马文章的戒尺。以前他曾经因为上课打瞌睡,被马文章用戒尺把手心打得肿了起来。回家还不敢让大人看见。为了把瞌睡虫赶走,他便用眼睛四处踅摸,想寻一点能引起自己兴趣的事情。就在这时候,他听见窗外有麻雀的叫声。他的座位离窗户很远,按说,在老师和同学们的读书声中,他是不可能听到窗外麻雀的叫声的。可他明明是听见了。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自己的耳朵怎么能够透过那些嘈杂的声音,听到来自窗外那颗老槐树上的并不响亮的唧唧喳喳的叫声呢?
听到麻雀的叫声,他的困意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他想,如果手中有父亲那样的一杆枪,站在树下,冲着树上,瞄一瞄准,“啪”地一声,就会打下好几只麻雀来。一想到枪,他立刻来了精神。他仿佛看见自己跟父亲一样,把那杆土枪横担在脖子后面的两肩上,大踏步地走在野草丛生的荒洼里。突然,一只兔子被自己的脚步声惊起,从草丛中跳起来,迅捷地向远处跑去。他顺过枪,瞄了一瞄,打了一枪。那只兔子一头栽倒。他赶紧跑过去,拾起那只兔子。可那只兔子突然睁开了眼睛,后腿蜷起,来了一个兔子蹬鹰,后腿蹬到了自己的脸上。他疼得一闭眼,他感到自己的耳朵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的疼痛。奇怪,明明兔子的那一蹬,蹬在了脸上,咋又耳朵疼上了呢?耳朵疼就是耳朵疼,脸咋被扯得歪向了一边呢?他睁开眼,看见前面的同学都回过头来,他们咋不读书了呢?他们咋比自己矮半截呢?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坐在教室里,马文章正用手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扯得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同学们早就停止了读书,都扭过脸来看着他。并且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满足的笑意。单调枯燥的读书生活,大家读书读的头昏脑涨,每当老师惩罚一个同学的时候,其他同学都会借机停下来,欣赏一下这唯一能带来一点乐趣的节目。可是,这节目往往是很短暂的,当马文章见大家都停下来的时候,就会很严厉地吼一声“念书”!大家这才不得不很遗憾地扭过头去,少心没肺地读起书来。
这一次,马文章没有像往常对其他同学大吼一声“念书“。更没有训斥英冬雨。大概是怕训斥英冬雨会影响到其他同学念书,他松开了手,狠狠地瞪了一眼英冬雨,然后说:“你就站着念吧!”
马文章又回到了前边,坐到了太师椅里。铁柱用竖起来的书本挡住自己,扭过头冲冬雨做了一个鬼脸。冬雨看见了铁柱在冲自己做鬼脸,可他拿眼角瞟了一下马文章,马文章正拿眼睛瞅着他。他只是撇了一撇嘴角,没敢还给铁柱一个鬼脸。
冬雨拿着书,站在那儿,可他实在是读不进去。于是他便低着头拿眼睛向处踅摸。忽然,他发现芦花也拿眼睛看自己。当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芦花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开了。可就是在这一瞬间,冬雨觉得芦花看自己的目光和其他同学是不一样的。不仅和胖娃、狗蛋他们不一样,和铁柱的目光也不一样。他觉得自己的脸肯定是红了,因为他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老师的惩罚,同学们的幸灾乐祸,他都无动于衷。即便是他最好的伙伴铁柱那善意的鬼脸,也没有打动他。反而是这个几乎从来不和自己说话的小芦花,看了自己一眼,自己就觉得脸上发烧了。刚才自己站在那儿,还挺直了腰杆,像跟谁斗气似的。仿佛他站在那儿不是接受惩罚,而是一个英雄在那儿和敌人战斗。可现在,那一股子神气都跑得无影无踪了。他感到在那儿站着,很丢人。他很希望马文章能够让自己坐下。他的目光便一次次地投向马文章。
马文章没让英冬雨坐下,他坐在那儿根本就没有看英冬雨。可英冬雨忽然发现,他的老师马文章也和自己一样,读书的时候心不在焉。他发现马文章虽然手里拿着书,嘴里也在嘟嘟囔囔地念着,可他的眼睛却并不在书本上。英冬雨发现,马文章的目光老是看向别处,像冬天雪地里觅食的兔子。英冬雨的目光顺着马文章的目光看过去,那个目的地竟然是李芦花。
开始的时候,冬雨还替芦花担心,他想可能是芦花看自己的时候,被马文章发现了。他真的怕马文章会惩罚芦花。他担忧地偷偷地瞄着马文章,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忧和害怕是多余的。因为,他发现马文章看芦花的目光与看自己的目光不一样,也与看胖娃、铁柱、狗蛋他们的目光不一样,与看这十四个男学生的目光都不一样。马文章看芦花的目光一点也不严厉,那目光柔柔的,像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抚摸着芦花的脸。有时候,那目光又躲躲闪闪的。这就更让冬雨不解。在冬雨和同学们的眼里,马文章就是这间屋子里的皇帝,他主宰着这里的一切。他害怕啥呢?他应该啥也不怕。可是,他的目光咋也躲躲闪闪呢?虽然这一切冬雨都想不明白,但是以后他却发现马文章经常在同学们念书的时候,用温暖而又躲闪的目光看芦花。他觉得这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关于马文章的。他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从那天以后,上课的时候,冬雨再也没有打过瞌睡。每当马文章讲完课,让大家自己念书的时候,冬雨就把这个秘密拿出来,也就是偷偷地观察马文章。不但观察马文章,他也观察芦花。紧接着,他又有了新的发现。他发现,每当同学们大声念书的时候,马文章就不摇头晃脑地念书了,而是用专注、温柔的目光看芦花。每当同学们的读书声低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吃一惊的样子,收回目光,严厉地看着大家,严厉地说:“念书!“而当芦花抬起头向前看的时候,马文章的目光一下子不再专注而温柔,而是躲躲闪闪的。与那天芦花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一碰的时候一样,也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下子跳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