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霏盯着那名字,向前倾斜身体,胸口贴在课桌上。陈家骢,Hartani,和那枚“榴梿”定然有什么关系吧。想着想着,不觉微笑起来。
在提问环节,她举起手来:“请问,您刚才举例的那些人名,都来自哪里呢?”
“有一些是我们在印尼留学生中发放的调查问卷。”研究员推了推眼镜,“有一些是网上公开的信息,比如印尼中华总商会等。”
在有奖竞答环节,叶霏准确答出了Jogyakarta的中文名称是日惹,获得冰箱贴一枚,上面的图案是婆罗浮屠。出门时,那几位着装绚丽的同学又在分发报名表。她走过去说:“给我一份吧。”
今天的事情,有些想告诉陈家骏,但并没有什么方式可以和他直接联系。
正想着,打开电脑,看到克洛伊发来的消息:“K.C.去中国了!”
叶霏心底一动,眼睛亮了亮:“他来做什么?”
克洛伊正在线,回道:“和汪Sir一起参加潜水展。”
“在哪座城市,知道吗?”
“我去问问。或许你们周末可以碰个头。”
克洛伊沉默了片刻,又继续打字:“啊,我记错了……刚刚问了刀疤,K.C.是去了香港。”
叶霏想了想,还是决定纠正她:“香港是中国的一部分。”
克洛伊打了个笑脸:“OK,那你去不去看潜水展?”
叶霏无奈地轻笑:“太远了。从北京到香港,大概比你们飞过去还要远一些。”
“是哦,中国太大了。”
叶霏一边和她聊着,一边信手点开克洛伊的页面,她发了几张Scuba Libre的展位照片,陈家骏就站在展板旁。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肩宽腰窄,身姿挺拔,解开头两颗纽扣,袖子半挽到小臂上。他一手搭着长桌,一手随意地半揣在口袋里,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叶霏忽然明白,为什么总觉得他和周围的人截然不同。在海边的陈家骏,随性、自在、果决、矫健,而换了装束回到城市中,他立刻变得清俊而优雅。如果不是肤色太深,真的像一位镇定自若的商界精英。
那天她做了个梦。他们坐在夜晚的露台上聊天,他说,这两年太忙,没有时间去照相,如果有空,也希望能够各地走走。
叶霏说:“有机会来中国啊。”
他笑了笑,说了句什么。海风吹起来,海浪涌上来,梦里净是风声与潮声。
她睡得十分安稳。
叶霏这学期还有两门课,同时也留心身边的实习机会。有师姐临近毕业,从一家政策研究咨询机构的实习岗位上退了下来,要找师弟师妹替补。叶霏提交了简历,她平时经常用到一些社会统计软件,也有不错的托福和GRE分数,读本科时参加过系刊的编辑工作,因此和其他几名同学一起得到面试机会,前后两轮,考察沟通能力、表达能力和团队合作意识。
叶霏顺利通过,日薪六十,外加午餐补助。这家机构进行各类课题研究,也组织一些讲座论坛,实习生们大多协助汇总整理资料,也参与活动组织的杂务。常常周末也要加班,算下来,叶霏每周要去三四天。
吕教授还接了一本专业书籍的翻译工作,找来几位研究生,负责翻译的第一稿。叶霏空余时间不多,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这样下来,她每天几乎没有闲暇,除了上课和实习,大量的时间都背了笔记本电脑,在自习室和图书馆度过。偶尔收到东南亚文化交流协会的通知,便挑自己喜欢的活动,参加了一次图片展,两次讲座。
人一旦忙碌起来,的确没有太多时间伤怀往事。转眼冰消雪融,残冬已过,校园里春意渐浓。四月里下了几场细雨,枝头的绿意愈发浓郁,各色繁花竞相开放。
叶霏在生日那天收到同城快递送来的一束鲜花,是一大捧香槟玫瑰,被白色石竹梅环绕着,包在淡绿色绵纸里,扎着米色缎带蝴蝶结。花朵间夹了一张卡片,写着:
Although we are apart, I can feel that.
We are still under the same big sky.
不用说,花是许鹏程寄来的。叶霏曾寄给对方一本书,描述的就是破镜重圆的异地恋情。这一束花,就和书中男主人公带去机场的相差无几,卡片上的那句话,也是书中的结语。
如果中间没有那些波折,她的心都会融化在这一片温情中。而此刻,叶霏嗤笑一声,将卡片扯下来,两下撕成四片,扔到垃圾桶里。本来想把花也扔了,但怜惜它们生来娇艳,不该承担别人的过错。于是拿下楼去,交给宿管中心的阿姨:“送花的没署名,我不认识,您替我收下吧。”
晚上叶霏约了几位朋友一起吃饭,吃过蛋糕,唱了生日歌,寿星也不想再去K歌,大家聊了一会儿各自散去。叶霏想在煦暖的春风里走一会儿,白夏恰好顺路,说可以陪她走上几站。
前两天大风刚过,空气难得清冽,浮动着淡淡的海棠花香。
白夏问:“有心事?”
叶霏坦承:“我有些避世的情绪。”
白夏笑道:“不算太糟糕,还不是厌世。想要避去哪儿?”
“不去哪儿,就是让自己忙起来。”叶霏说,“有人告诉我,忙碌才是疗伤药。”
“是啊,太闲了容易伤春悲秋。”
“但我总觉得,自己是在逃避。忙起来就不用和别人说话,可以把自己的情绪藏起来。”她抿了抿唇,“我真怕别人问起来,虽然是他的错,但提起来总是很尴尬,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大概是我觉得丢不起那个人。”
白夏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因为这段感情,是你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它出了错,就好像你自己犯了错一样。这种想法很正常,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心里有负面情绪,没什么可怕的,不要让它耽误你的正常生活就好。”
“可我现在,有些迷茫。”叶霏望着远处的霓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和许鹏程在一起这几年,我心里想的都是,‘我要出国’。现在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走这一步了。”
“你出国是为他,还是为了你自己?你要申请的项目,是出国的跳板,还是自己真正喜欢的?”白夏说,“我的建议就是,把这几个问题想清楚,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到下学期才开始申请,还有半年。这个学期好好上课,好好实习,无论以后怎么走,都不算浪费时间。”
叶霏点头,沉默片刻,低声道:“反正……不会再走偏了……”
“什么走偏了?”
“别提了,经历很传奇,我都没和别人说过。”叶霏忸怩,“和你说,不许笑我。”
她简短地讲了寒假时的遭遇,说到和颂西在海滩上的拥抱,脸有些发烫:“我是不是太放纵了?想起来有点后怕。”
白夏笑:“就算没有人在沙滩上抽烟,你最后也不会和那个小子走吧?不过还是挺危险的,谁知道下次遇到的是不是坏人?自己要多加小心。”
叶霏又简单描述了在潜店打工的经历。
白夏点头:“大家对你还挺好。那个老板眼光蛮准,你情绪不好的时候,酒吧都不让你去;看你稳定了,还请你喝酒。”
“因为他告诉我,喝酒没有用。就是他说的,忙碌才是疗伤药。”
“挺有道理的。我都觉得,是上天安排你丢了摩托车。”白夏眨了眨眼,“你是不是,想回去岛上?”
叶霏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似乎被戳穿的是一个阴谋诡计,是一个她自己都没曾多想的秘密。她想了想,答道:“没想好。我是觉得在那里挺轻松,好多烦心事儿、未来怎么样,都不用想。但是,算不算另一种逃避现实呢?”
“你说去埋葬过去,我以为你以后再不会去那儿了呢。”白夏说,“你如果能记得什么是现实,也不算逃避吧。现在嘛,送你一个字,怂。”
“嗯?”
“从心,follow your heart。”
叶霏思考了几日,这天回到宿舍,打开电脑,查了一下暑假的机票,沿途两次中转,二十多个小时,往返票价将近三千元。她算了一下手头的积蓄,又默默地关上了页面。
同寝室的姑娘正在网上看着热播剧,突然回头招呼大家:“你们看到这条消息了吗,广州那边的水库里有食人鱼,天哪,居然有这么大!”她点开屏幕右下角的推送信息,室友们凑了过去,啧啧称奇。
叶霏盘腿坐在上铺,弯腰看了一下,一条数米长的大鱼,尾巴高高吊起,半立在码头上。她放好电脑,踩着梯子爬下来,语气微愠:“这是什么网站?胡说八道。”她指着屏幕上那条深蓝色的大鱼,背上的白点像是夜空中的星星,“这是鲸鲨,世界上最大的鱼。”
“这里写着,是塘鲺,也就是鲶鱼。”室友滚动鼠标,“肚子里还有人的骸骨!”
“是鲸鲨,肯定没有错。”叶霏说,“潜水员特别喜欢它,但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一次。”
“那也是鲨鱼啊。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室友咋舌,“看这大嘴,真的可以吃一个人了。”
图片翻下去,鲸鲨卧在血泊之中,身下泛起白沫,眼神空洞,无力地张着嘴,下一张图片中,它已经被开膛破肚,露出内脏和血肉。叶霏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指着鲸鲨的嘴巴解释道:“它是滤食性动物,喝海水,过滤其中的浮游生物。性情温和,没有攻击性。就算是其他鲨鱼,也不是以人类为食物的。”她想起潜店众人闲聊时,曾经说过的话,“每年被椰子砸死的,比被鲨鱼咬死的还多。”
室友摇头:“还是挺吓人的。身边有鲨鱼,还是在那么深的海里,我在游泳池深水区都紧张!”
“没那么可怕,鲸鲨很优雅的。”叶霏站在桌子上,拿下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找给你们看。”
赵晓婷问:“你冬天去岛上,有没有潜水?”
“浮潜了一下,耳朵有些发炎,就没有深潜。只看到小鱼和海龟,还没见到鲨鱼。”她一边说着,一边翻出陈家骏拍摄的照片和视频。
“那里真的这么美?和纪录片一样呢!”大家连声赞叹,“这是谁拍的?好厉害!”
“是岛上的一个朋友,很有经验的潜水员。”
“他给你这么多照片和视频,对你真不错呢。”
叶霏想起陈家骏讲过的生物知识,翻着照片,逐一讲解。
“这就是小丑鱼,就是《海底总动员》里的主角,住在海葵里。海葵有毒刺,可以保护小丑鱼;而小丑鱼自身有体表黏液,不会被毒刺伤害。”
“这张是绿海龟,这张里的海龟叫玳瑁。对,就是玳瑁工艺品那个玳瑁,不过它应该也是濒危物种了。”
“这个鱼,叫什么,我忘了……但它是《海底总动员》里面特别酷的那个头儿,住在水族箱里的,你们有印象吧。脸上有道疤。”说到这儿,叶霏想起刀疤,不禁笑了笑。
“这张是蝠鲼。鳐鱼和鲨鱼应该是亲戚,都属于软骨鱼……”叶霏努力回忆,“给你们看一段鲸鲨的视频吧。”
她点击播放,绚丽的海底世界一瞬间鲜活起来。悠扬的乐曲再度响起:
Love, love is a verb
Love is a doing word
Fearless on my breath
Gentle impulsion
Shakes me makes me lighter
Fearless on my breath
Teardrop on the fire
Fearless on my breath
跃动的鼓点应和着心跳,屏幕上的大鱼舒缓地摆动尾巴,仿佛从梦境里游出,从容优雅,星空一样的背上,绘着阳光洒下的水波纹。叶霏心中涌起一种柔软酸涩的情绪,眼睛微微湿润。
当众人各自洗漱,她忍不住戴上耳机,又看了一遍视频。照片一张张翻过去,心里宁静而舒畅,又隐约有些愧疚。陈家骏耐心地讲解过每一张照片,还介绍给她若干网站,但自己回来后就将这些抛诸脑后。他说过的那些趣事,当时应该一一写下来才对,才不会像现在这样,相似的鱼类又混淆在一起,名字都不记得。
想到这儿,她拿起手机,给东南亚文化交流协会的联络人发了一条短信:下次交流活动,我想讲一讲东南亚海中常见的一些动物,不算文化范畴,可以吗?
对方很快回了个笑脸:“欢迎欢迎!这个话题也很有趣呀,相信大家会喜欢。想好题目了吗?”
“《食人怪兽,或是海之精灵》。”
“期待,改天见面商量一下!”
叶霏敷上面膜,打开陈家骏写给她的网站链接,图文对照,准备起来,还在网上搜了一些纪录片,下载到电脑上。
叶霏想起刚刚到潜店的时候,陈家骏就给她潜水教材和动物图谱。夜里她翻看鱼类识别的章节,总是咂着嘴,说如果带烹调方式,就更好了。
陈家骏鄙夷地看她:“不要在客人面前露出这副嘴脸。你知不知道,这里是海洋公园?”
叶霏点头,问:“难道你不吃鱼?”
陈家骏蹙眉:“吃,但受保护的不吃。”
叶霏撇嘴:“虚伪。克洛伊就不吃海鲜,她说那是她的朋友。”
陈家骏冷笑:“所以要做克洛伊的朋友,千万不要做我的朋友。”
他还扔给她《海底总动员》,让她认出里面的鱼。叶霏哭笑不得:“你当我是幼儿园小朋友。”
他一脸不屑:“小朋友们都比你认得多。”
想起这些,她不觉笑了起来。
忍不住又搜了一下夏天的机票。算算这几个月的实习津贴,加上帮吕教授翻译书籍的酬劳,如果省吃俭用,刚刚可以支付旅费,此外需要的,就是当地的食宿费用。要不要,问问那个家伙呢?
叶霏犹豫了一下,打开Facebook,恰好看到克洛伊的消息。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贼落网了!K.C.说,欠你两百美金。是要寄给你,还是等你下次回来取?”
叶霏问:“摩托车找到了?”
“嗯。”克洛伊写道,“K.C.刚刚说,如果寄给你,手续费要从里面扣。”
叶霏笑:“那如果我去了,还包食宿吗?”
“我问问。”克洛伊打了一个吐舌头的表情,“他说,得像原来做得那么好。”又补充了一句,“我和刀疤也许要去旅行一段时间,不过K.C.说,他一直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
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定然神色冷漠。叶霏甚至能想象到他的语气。
而她想起来,心中却觉得暖暖的。
叶霏从长途车上下来,头脑发胀,眼睛已经快睁不开,还得强撑着不能睡过去。她坐了夜里的红眼航班,中转两次,才颠簸着降落在海边的小机场。之后坐大巴到码头,再转乘渡船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