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翠轩庵比如今冷清,慧贤师傅带着三个徒弟,安静度日,偶尔下山采购些日常用度。那时的翠轩庵,似乎并不存在,除了师徒几个,没人记得它。她们暮雨晨钟,日出日落,春夏之时,也会有人到上山求神许愿,但冬天,大雪封山,她们就与世隔绝了。
师徒四人都没有过去,从徒弟们记事起,她们就在这里长大,然后就是这样的生活。有陌生人到山上的时候,二徒弟静安、三徒弟静宁总是很兴奋,围着远道而来的客人走来走去,看看人家,问些山下的情况。看到同龄小姑娘的服饰穿着她们都会小小的羡慕。大徒弟静寂心平气静,她的心从不为这些东西起波澜,她生性沉静,确实是天生的化外之人。
翌年三月初一,是她们师叔祖定仪大师的寿诞,晚辈们都去祝寿。因为路途遥远,慧贤师傅年前就要起程。两个小徒弟都抢要着去,慧贤师傅对徒弟虽然严厉,但很慈祥,就答应了她们。留下静寂一个人看家。静寂一向是听话的。
师傅和师妹下山去了,静寂一个人留在庵里。日子过得无声无息,老天都觉得太安静了,要帮她打破这静谧。
一天,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趴在了她面前——他被埋在了雪堆里,要不是静寂细心,就不会发现他,他的小命就要被大雪吞噬了。静寂慌忙把他从雪堆里刨出来,他还有气,但细若游丝。她慌慌张张把他抱进庵里,她听人讲过,对冻晕的人,要用雪搓。也不知道有没有效,只能试试了。她捧了雪,一次次在男孩身上搓。终于,男孩身上渐渐有了温度。静寂又给男孩盖上被子,把火烧旺,给他喂水、喂饭。
男孩醒了,他睁开眼睛,神情呆滞,不言不语。饥饿、惊吓、寒冷……让他稚嫩的身体不堪重负。她猜测这个孩子家中遭遇了巨大变故,但还没来得及问,他就不见了——他精神稍一好转,就跑了,还带走了一些供品——干粮、水果。静寂只为他担心,这漫漫大雪,希望他不要再出意外,早日和家人团聚。
转眼,十年过去,她已经二十五岁。她最美的青春年华悄然无息的走远。她没有惶恐。山里的日子平静而安详。她坚信青灯古佛,就是她的宿命。她感谢命运的安排。这样的生活她很知足。
再次相遇。
他认出了她。惊讶和欣喜难以言表。茫茫人海中,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他们的目光不期而遇,熟悉的眼睛,让她感觉在哪里见过……似乎一直在等待,又似乎从没刻意想起过。他一下就认出了她——救命恩人,与世无争的生活,时间都忘了她,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似乎还是十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女孩。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羸弱的小男孩,只是眉宇间依稀有旧时的痕迹。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连连说“是你,是你,你还记得我么……”。往事在她记忆中苏醒。他真的平安,她为他高兴。
他握着她的手,久久无语。她由他握着,给他温暖。曾经那个可怜的孩子,她想过要尽自己的所有保护他的。
他终于有时间讲讲自己:他出身皇族,大人们争权夺利,母亲失势身死,对方也要将他斩草除根,幸亏一些衷心的侍卫拼死守护,他才逃了出来。在路上和他们失散,晕倒在大雪里时,他以为自己要随母亲去了,却没想遇到了她。因为突然的变故,让他几近崩溃,对静寂也不敢信任,所以身体稍一好,就不辞而别。他去临国找外祖父,路上历尽困苦,几次又是命悬一线,但都挺了过来。后来外祖父替他母亲申冤,母亲恢复了声誉,他也恢复了身份。
她就像听一个故事。她虽然年长他七岁,但是连翠轩庵都很少出,经历单薄,她的生命就是一杯白水,他的生命就是大海,包含了很多东西。他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她让他不要挂在心上,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
十天,他们都要在这儿十天。
她要时时刻刻跟随师傅,他也有自己的事情。
只是,这个地方真是太小了,总在不经意转身、抬头时,他们会诧异的看到彼此,当然更多的是惊喜。他朝她眨眼,算是打招呼,她报以微笑。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每天和他相遇。每天看到他的笑脸,会感觉天气格外晴朗。
不期而遇变成了期待。他也一样么?
相遇,已期待很久,但没有对白。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心里数着日子,轻声叹息。
但是,还没有到十天,他又一次不辞而别。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她。
很多事情,人是无可奈何的,即使你的要求并不高。她跟自己说。
回到山上,暮雨晨钟,心里总会忍不住想:他在哪儿?他过的好么?幼年遭受变故,他也是个可怜人。日复一日,她常常想起他。
师傅说她有心事了,但有来有往,来就来了,该去的还要去。她把师傅的话记在心里,努力让这一切结束。
师傅肯定也有自己的故事,或者心事。原来自己从没有想过其他,以为师傅和自己都是天生就这样过日子的。如今自己有了心事,才醒悟到师傅也会有心事,自己相貌普通,师傅年轻时是很好看。
努力忘记的结果是记得更深。
老天怎么和自己开起了玩笑,让他出现,扰乱自己的心绪,她害怕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但她感谢老天,让他们相遇,给了她这个美丽的意外。虽然他不在身边,但在她心里,让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这真的很好。
但一天天过去,他都没有出现。
当期望变成失望,仿佛一切已经过去时,他却来了。
那天,静寂到山中拾柴,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竟然是他的声音。她猛地站起身子,怀疑自己在做梦,愣在那儿。
声音戛然而止。她一愣,眼泪倏地留下来:声音也和人一样,说没就没了。
她站在那儿伤心流泪,没发现眼前多了一个人。
“傻瓜,哭什么呢?”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她如梦方醒,瞪大眼睛看着他。
“是真的,不是在做梦。我掐你,看痛不痛。”他说掐就掐,而且下手不留情,她疼的皱眉。
“你——怎么在这儿?”她难以致信。是菩萨知道自己的心事了?自己是个出家人,以后还怎么面对菩萨?
“我的心一直在这儿了。”他答非所问,抬起手轻轻擦她脸上的泪水。静寂赶紧躲闪。
他笑了,放下手说,“那你自己擦,擦干净了,我们回去,你师父还在等我们。”
静寂云里雾里,不知所以,赶紧擦眼泪。泪擦干了,眼睛还红红的。
他笑道,“算了,走吧,去见你师父。”
路上他说,自己这次来是要感谢她的。静寂什么也没说,其实她想问,上次为什么不辞而别,他知道自己有多担心他么?
他来到翠轩庵,带了金银,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到了庵里,却没见到静寂,听说静寂到山里拾柴了,就出去找她,手下人要跟,他不许,坚信自己能感觉到她的所在。
庵里人知道了当年的事,慧贤师傅断不会因为救人性命而收钱财。他说当年自己在翠轩庵得静寂相救,心中就许下愿,将来如有机会一定要感谢庵里菩萨,为他们再塑金身。慧贤师傅看看年久失修的庵堂,心中惭愧,自觉对不住菩萨,思忖再三,答应了。
他命当地官员负责修葺庵堂。受命官员十二分小心主抓这项工作,经过一年,翠轩庵焕然一新,一改衰败的旧貌,换上新颜。此间,当地官员又大作宣传,将翠轩庵推到善男信女面前。静寂将他的身份告诉了师傅、师妹,所以她们对官老爷的行事也就不为奇了。他交代完,很快就离开了。临行前,他找到静寂,说这些年自己一直诸事缠身,不得闲暇,但是从没有忘记她。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所以希望她和他一起走。
静寂很惊讶,心中波澜起伏:这么多年,无数个日夜,自己期待再见到他,希望他平安。但是无论期待多强烈,只是担心而已,没有其他。不敢想,不能想。自己和他一起走,去干什么呢?此生也就如此了。
她沉吟半晌,说,“静寂不知生于何处,但是长于此,将来也会葬于此。当年的事已过去很久,施主也帮我们修了庵堂,再也不欠我什么,甚至是静寂要感谢施主了。而且静寂从不图施主回报什么。当年救施主,不论碰到谁,都会施以援手的……”
他脸色陡然阴沉,突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很大,盯着她,有些怒气,一字一句说,“你真的不懂我的心么?我以为我们之间不用太多话,我对你的心你是知道的。还是你在怨我,如今才来找你?我早就想带你在身边,但是我身边一直很危险,我不想你受伤害。如今好了,我有能力保护你了,所以才来接你。”
这不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以前都是平静、自然,但是这一次她很惊恐,身体颤抖,想把手抽回来,他不放,二人僵持着,他生着闷气,她想着心事。直到外面有人禀告,“主子,来信了,十万火急。”他才放开她,她转身就走。
回到房内,静寂惊魂未定,从内扣上门,坐在床上,心中一片混乱。不知多久,房门竟然开了,他走了进来。静寂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进来的?”他嗯了一声,并不回答,自顾自说起来,“你一定还没考虑清楚,那就不用考虑了,我替你决定。马上跟我走,什么也不用带,后面的事我会处理。”说完,上前拉静寂,静寂躲避,但是对方的速度和力量都不是她能比拟的。静寂无法挣脱,就被他强制着往外走,静寂想喊,又怕被师傅、师妹知道,说不清楚。无奈之下,她咬在了那只紧紧钳住她的手上。起初她没有用力,结果就如螳臂当车,对方岿然不动,她就加力,狠狠地咬,血襂出来了,可他没有丝毫松动,反而变本加厉,另一只手也上来,搂抱着她走出数米。静寂看如此不行,只能放弃。她松了口,说道:“好,我跟你走,听你安排,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不忍她不高兴,停下脚步,说:“问吧。”静寂说,“你让我跟你到哪儿?去干什么?我谁也不认识,什么也干不了。”他笑了,说:“不是一个问题么?好吧,随便你问多少,但是今天时间紧,你少问些,以后有的是时间,我时刻准备回答你的问题,行么?我要带你到京城,我家儿,你什么也不用干,或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我一起,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辈子。”他看着静寂,她躲避着他的眼神,缓缓道:“那我是你什么人?”他嘴角上扬,轻轻道:“是我最亲的人。嫁给我,做我的娘子。”静寂身子颤栗,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心已经融化——这辈子她知足了。她努力保持残存的理智,说:“你成亲了么?你这个年龄应该已经成亲了,有几个娘子呢?”他的眼神暗淡了,迟疑地说,“嗯,有几个……那个……这里有很多原因……”静寂打断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后一个吧?”这个问题激怒或刺伤了他,“做女人就不能贪心,有你的位置就该知足了。婚姻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他陡然而变的“无情”让静寂瞬间清醒,更心痛:“我不会跟你走的。如果你还要带我走,那就带我的尸体走吧。”他的眼睛要喷火,她平静但坚定地和他对视。突然,他轻拍她后背,她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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