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堆放着残缺桌椅的杂物房里摆放着一个四角长桌,长桌上放着符纸、香炉,桌角上绑着一只活鸡。
桌旁立着一个道士,道士手握铜铃绕着长桌紧走几圈,嘴里嘀嘀咕咕念着什么,他念一句,他身后的道童跟着念一句。
尖利响亮的铜铃声、踢踏杂乱的木屐声、紧迫刺耳的铜锣声在屋内横冲直撞,冷涩的秋风从残破的窗户吹进来,竟将烟熏火燎的烟雾吹出一隙清亮的缝。
一诺迎着风猛地吸了一口气,“这日日夜夜看着你这个江湖道士耍戏法,还真是见识不少呢。”
她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双目无神。
道士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拿银针扎了右手无名指,挤出血后点在她的印堂处。
遂命道童杀鸡滴血,他蘸着鸡血在符纸上画符,符成后将符纸举至半空中,念了几句咒语,那符纸莫得冒出火花着了起来,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向一诺一指,大呼:“走!”
符纸就像被他用线控制了似得直直地朝一诺冲去。
一诺躲闪不及,符纸打在额头上,震得她猛地向后一仰,竟觉五脏六腑犹如被重击一般,胸腔内一股热流霎时破涌而出,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射而出。
她笑着对道士说:“道长好功力!一日胜过一日,只是不知这般虐杀人命,是否有悖道人救世济人的宗旨?看道长生得丰神迥异、仙形道体,想必修炼了多年。只可惜如今行得此类行径怕是要功亏一篑了。”
道童望了望招魂青灯,想着不该伤了师父脸面,犹豫许久。最后一咬牙、低声说:“师父,招魂青灯灭了!”
道士瞥了一眼招魂青灯,走到一诺身旁盘腿坐下,“我与你无冤无仇,无意杀你……我确是修炼多年,实在不想因你之故毁了道行。但你出现在这儿无疑是有违天人自然的,你若坦诚告诉我你是如何而来,不仅可免受撕心裂肺之痛、魂飞魄散之苦,我还可以助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一诺无力地依靠在柱子上,茫然地望着前方,“我从千年之后来,我本来是离家出走的。从旅游手册上看到的那个地方,去了才知道,被骗了。山上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哦,有个人影,一个站在悬崖上的老太太,她告诉我山上有个神仙洞,应该去看看。”
这时候,一诺才惊觉那老太太的突然出现实在是可疑。
道童问:“然后了?”
“我看山上没什么景色,就进了神仙洞。”一诺回忆着那日发生的事,“我沿着山洞往里走,山洞那头的光亮得晃眼,我睁不开眼,但是能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我一下。我再睁开眼时,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方。”
道童对道士说:“师父,是不是找到那个山洞就能把她送回去了?这也不难嘛。”
一诺见道士两道浓眉拧成了麻绳,知道事情决没有那么简单,但仍心存着一丝希冀,“不知道长作何打算?”
道士问道:“没到这儿之前,你可遇过什么稀罕事?”
一诺不解地摇摇头。
“仔细想想,是否见过亡魂或异象?”
一诺猛然想到了莫淇,“有段日子了,有一日早晨,我睡得昏昏沉沉,恍惚看到一个女孩子走到我床前,侧身躺倒在我身边,她与我面对面,可我却看不清她的脸。之后,就开始做了很多关于她的梦。”
道士继续追问:“你可知她姓甚名谁?什么样貌?”
“她是莫淇,我看不清她的脸,辨识她的方法就是这个伤疤”,一诺抬起左手,食指上有一个白的有些发亮的心形伤疤。
道士挤着眼睛,眼神变得狠厉,“在梦里,她是哭哭啼啼,还是忿忿不平,或者杀气腾腾?”
一诺淡淡地说:“都没有,她在不停地寻找少卿。”
道士望了望她眼角处的泪痣,“她是为情所困,你眼角这颗泪痣就是凭证。”
“这话怎么说?”
“你说她在不停地找何家少爷,那是因为何少爷亲眼见着她死去,不小心将泪水滴落在她脸上。凝聚了太多悲恸的泪水落在死者脸上便化作了泪痣,活着的人又不肯对逝者放手,逝者内心痛楚,所以才会出现在你梦里,继而招你来给她续命还情债。”
一诺听他说的意思与莫淇那句“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十分契合,便暗自赞叹他确实功力深厚,“道长可否将莫淇的魂魄招来?”
道士捡起跌落在地上的招魂青灯,无奈地说:“此生,她命数已尽。”
一诺不死心,“既然道长已经明了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请求道长暂且放了我,待到我劝解少卿让他放下心中执念后,道长再作法送我回去,也不迟啊。”
道士静默许久,“时至今天你还不明白吗?如今早已不是驱魂这么简单了,这是有人故意要你的命。”
一诺故意刺激他,“道长铁了心的要为虎作伥吗?”
“原本小道只是潜心修道,寄望有朝一日得道飞升,怎奈如今落难至此。我一个修道之人,无权无势,生死全赖他人的一念之差……我只是为求全身而退,遭此劫难也是你命中注定。”道士说完给一诺作了个揖。
“道长,你既能为他人占卜,却怎么不能预知自己的前程呢?今天,索性我来为你卜上一卦。你今天杀我,何少爷不知情,只怕我死了之后,何少爷追责,你性命不保。”
可是,一诺的这招狐假虎威显然不凑效,道士气她死到临头仍不辩真假,“愚蠢,你突然消失他怎会不知情,这数十天来,你可见他来探访,或托了丫鬟、小厮来询问了。他放不下的是这皮相的主人,丝毫不顾忌你的生死。就算我把你留下来,不久你还是要送了性命。”
一诺不紧不慢地说,“过了今天,我死了,你就是代罪羔羊,怕是既替兰心做了嫁衣裳,还要替她上断头台,血溅七尺白绫。”
道士表情不屑,“在这扶城,项氏宗族权势遮天,随便找个奴才替我顶罪算不得难事。就算奴才家人来寻事,他们无权无势闹不什么名堂,无人问责,我大可以逃出生天。”
“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还保留着这份童真,实属不易!就算她承诺事成之后保你周全,你万不可信以为真。纵观古今,凡是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的人,********后,要做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消除所有威胁。割舌、挖眼、断手,甚至杀人灭口。”
一诺见道士紧张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继续说道:“她宗族权大势大,就像这棵大树,表面看来枝叶繁茂,却也容易招风。觊觎之人繁多,‘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她看得应该比你多。你自信她会为了你一个跑江湖的而落下把柄,让觊觎之人有机可乘,给家族蒙羞,致门楣受辱,招来无端横祸吗?”
道童接话说:“可是我们若不杀你,如何保命?”
“你们按我说的做就可化解危机。”
“你说。”
“你去开封府寻莫淇的一位故人,他官拜宣威将军……何家和项家都对他颇有忌惮,说服他来救我,你就不用惹上人命,我也不用枉死。你成你的仙,我逃我的命。”
这夜,道士写了封信差遣道童务必快马加鞭送至何绍霆手中,否则九日之后,七七四十九日期满,一诺的七魂六魄散尽,就算祖师爷下凡,也无力回天。
说来也巧,值夜的小厮们都不见了踪影,道童便顺利出了道观,朝开封府一路狂奔而去。
道长无心作法,在屋外贴了几张符纸后,就早早收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