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云在茶几上摆了十多碟花瓣点心和十多个封头颜色各异的小瓷瓶。苏辰瞥了一眼,说:“你这是负荆请罪啊?还是摆的鸿门宴啊?”
隐云示意他坐下,抬腿一角将茶几稳稳地送到苏辰脚下,说:“闲庭漫步中的各种气味其实都是混合的花草香味,这些香味会让人产生不同程度的幻觉,严重者会永远迷失在幻觉中。更甚的,施术高手可以直接控制被施术者的意志,如同操控傀儡木偶一般轻松。”
苏辰一连嗅了五六个瓶子,惊恐地说:“我怎么什么也没闻到?你装进去了吗?”隐云突然面色凝重,说:“你没闻到,有人闻到了!”苏辰说:“啊?”他抬头看时,只觉一道白影闪过,寻着踪迹望去,隐云已飘然落在了南向的高墙上。
韩一诺沿着南向高墙的墙根滴溜溜地溜达,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气愤地说:“一个大男人整日涂香料抹蜜粉的,熏死个人了!亏了一副身长九尺、仪表堂堂的皮囊,该不会有龙阳之癖吧。”隐云理了理袖袍想听听她嘴里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一诺从墙壁上悄悄抠下一块石子,猛地朝隐云掷去。隐云两指稳稳夹住,一诺问:“我还以为你会住在深山老林里,没想到隐于市井繁华处,果然是个不同寻常的江湖人。不和你绕弯子了,我跟踪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陈尧。我要见他!”
隐云说:“见他可以,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一诺说:“好!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隐云从高墙上纵身跃下,说:“你说你是跟踪我来到这儿?”一诺说:“你身上味儿太重了,我闻着味儿来的……”
隐云说:“那你刚刚也是闻着味儿断定我的落脚处,朝我扔石头的?”一诺白了他一眼,说:“我又不是狗,怎么可能靠嗅觉断定。我看到有暗影晃动,估摸着那个方向有人。”
隐云不解地问:“我站在比你高出一丈多的屋檐,虽在你的南向,但是如今日头已经西斜,此处恰是背阴处。你如何看到影子晃动?”一诺说:“我没有看到影子,是你的动作改变了光的明暗,光的明暗差别暴露了你的位置。”
隐云沉默了会儿,回头望了望关着苏辰的鼓风阁。一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个视角只能看到八角亭的檐瓦。
隐云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紧蹙,片刻缓缓说道:“西北向的阁楼就是传说中的鼓风阁,历代闲庭漫步的继承者都是在那里修炼的。”一诺说:“闭关静修不是应该在深山老林里吗?置身闹市……”一诺想到此处必有蹊跷,又仔细地察看了下此处的地形、建筑,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不远处的一扇小门打开了,走出几个道士。
一诺这才恍然大悟,回过头来,对隐云说:“道观,果然是市井之中难得的可安心静修之处。”隐云低下头,眼神淡漠,左手拽住右手袖口处的束带猛地收紧,说:“你跟着我来,是为了寻僻静处修身养性的吗?”
一诺挪到他面前,双手背到身后,仰起头来狐疑地望着他,试探着问:“你言语中是暗示我,你要告诉我他在哪儿?”隐云说:“他就在你周围百步之内,更确切地说,是被你身后的这堵围墙困住了。”
他虽然已经指明了苏辰的下落,但是他并没有说要请她进去。而且,他望着她的眼神让她不自觉地抖生出摄心魄的恐怖,这种感觉似乎从她初见他时就有了。
她暗自揣摩着,不久前他还对苏辰的下落三缄其口,如今怎么会突然转变,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是她不知情的!但是自己又那么迫切地想要见到苏辰,思来想去,最惨也不过就是个死,苏辰能为自己送命,如果自己这次不幸遇难,也算偿还给他了。
虽然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她还是怕的。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克制内心的恐惧,说:“隐家以冷兵器威慑江湖,今日没有受邀请,若我擅闯,会不会刚翻上墙头就中了暗器即可毙命了?”
隐云 “人生而畏死,就算陈尧知道你为自保再度抛弃他,他也不会记恨你吧。”他低垂着眼睛望着她,眼神清冽,仿佛在说,不管她藏了多少秘密都能被他看穿。
在苏辰站在莫淇的灵位前发呆的时候,石阶上传来脚步声和水滴落到石阶上的脆响。等到他绕过石柱时,方才看到来人正是隐云,而他怀里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一诺,她在隐云怀里一动不动的,他们浑身都是湿哒哒的,水滴敲打着石板发出纷乱刺耳的声音,这声音在死寂般的房间里回荡着,不停地刺激着苏辰的神经。
苏辰冲上去,将一诺强行夺了过来,屈膝跪地,小心地将她倚靠在石柱上,在她耳边唤着她的名字。
隐云梳理着打湿的长发,余光仔细地观察着苏辰的一举一动,“你切勿着急上火,她没死,不过是落水后,自己把自己吓晕了。”
“你有什么事尽管冲我来,为难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今日她擅闯鼓风阁,按例当诛杀,我之所以留着她,是怕你哭天抢地。”他俯身在苏辰脖颈处嗅了一下,说:“既然人已经回来了,睹物思人有些多余了,玉坠拿来!”
苏辰转过脸来望着隐云,他实在怀疑这个男人的是非观,说:“为什么要给你,你霸道得理所当然了!”隐云冲他耳边轻吹了口气,苏辰转头的一瞬,惊觉一阵冷风划过脖颈,低头看时挂在胸前的玉坠已凭空消失。
“嘿”,隐云颠了颠手里的玉坠,左手抵在苏辰胸口上阻止他再靠近,说:“不用抢了,等她醒了,你问她这玉坠是谁的,到时就算我送你,你都不会要……呦,这么快就醒了。”
一诺猛地坐起,她脸色煞白,大口地吞咽着空气,水、冷汗和眼泪在面颊上淌成一串的水珠子,水珠子滴落到石板上发出嘀嗒的声响。
“一诺,一诺,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苏辰抖动着她的肩膀。她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双眼半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你浑身是水,先把袄裙脱了吧,寒冬腊月的裹一身湿衣裳要害病的。先穿上我的衣服,等我把你的在炭炉上烘烤干了再换上……一诺,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一诺……”
她双目呆滞,双臂环抱住双腿,遏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好似筛糠。
“一诺,你看着我,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唬我……一诺……”
她听不清苏辰的呼喊声,她的魂魄好像丢在了鼓风阁的深潭里——
刚刚在她坠入深潭,濒死之际,往事一幕幕地连着串地在她眼前飞快闪过。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番人生,那些屈辱、快乐、痛苦、悲伤在这恍惚梦境中,比久远的记忆更加真切,真切到,她咽喉中还呛满着驱魂符水的苦涩味道。
这超乎寻常的体验让她不由得想起之前关注过的关于轮回生死的灵异探讨——濒死的灵魂在进入轮回之前,会在死神的瞩目下走马关灯地回顾自己的一生,而死神显然对她更为眷顾一些。他不仅给她放送了人生回忆录,还让她在灵魂脱离了肉体,四处飘荡时,看到了她活着时看不到的画面。
那是少卿第一次带她去泛舟,她不忍心扫他的兴致,又无法在一时之间克服困扰她十几年的心理阴影。她双手紧抓着船沿,低着头,微微翘起嘴角,努力地掩饰着心中的恐惧。
之后的溺水场景的再现,即使在她濒死之际作为往事回顾起来时,她还是害怕地闭上了双眼。于她这样的恐怖症患者来说,她无法克服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因为死亡意味着放弃,而克服恐怖意味着灵魂要在冰火之中穿行,步步锥心刺骨却不能放弃。
在她感到一阵让人酥软的暖意慢慢温暖全身时,她才缓缓张开眼睛。“少卿”,他那么真切地拥着她,可她却触摸不到他,泪水淋湿了脸颊。
他低头穿过她的颈弯,轻轻掀开她肩头的衣衫,看到那道疤痕时,长舒了一口气。他开始拼命地救她……
半晌,她才把自己从凄楚的情绪中抽离,望着苏辰,“你……还好吗?”她半睁的双眼流下两行清泪,嘴角浮上一抹惨淡的笑,看得苏辰心酸。
“不着急说这些,听话,先把衣服换了吧,湿寒浸骨,容易害病。”他脱下袄褂放在一诺身边,背过身去,说:“快换上吧,这里四处窜风,入夜后,寒气更甚,能给骨头冻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