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樱桃”的窗户看出去，能够看见一大波普风格的群楼，似乎就在咫尺之间。在陈孑看来，这距离却是动态的：霾起来的时候会隔得远一点，阳光透亮的日子又会近一些。而走到那里去，却花了陈孑实实在在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虽然在北欧呆了好几年，陈孑一点都没有染上北欧人的“太阳狂热症”——一到大太阳天就铺上毯子冲到阳光底下把自己前后翻晒，她不喜欢大太阳光，这太容易让她想到西南山谷里那些密不透风、汗流浃背的日子。那是一个无名的山谷，属于著名的“三线工程”的一部分，山谷里有工厂，工厂有医院、学校、食堂、商店、菜地和墓园，只有火化需要拉到谷外的市镇去。一条街穿谷而过，走来走去都是认识的人。陈孑厌烦透了这种被困井底的感觉，考大学的时候选择了千里之外的西安，留学的时候选择了靠近北极圈的瑞典，明里不说，其实不外乎是为了离那个山谷越远越好。好在每次都有堂皇的理由支持，这才没有让父母大动干戈。
等陈孑穿过迷宫一样的楼群通道，终于找到了DF公司的著名写字楼的时候，自动门猛然分开，一股强劲的冷气喷到脸上，她觉得自己快要昏死过去了。这时她愈发怀疑彭奇葩和吴令令撺掇她到这里来其实是有些恶作剧的成分的。
正午时候“黑樱桃”正是一天最悠闲的时分。彭奇葩推开门进去，只有吴令令坐在柜台后面翻看一本时尚杂志，店里飘着某个小嗓女生怯生生的歌。
“她去DF了？”彭奇葩先是走到柜台后面，放上自己喜欢的那张爵士CD，又熟门熟路地搬了把高脚凳凑到柜台上，“哎，你的功夫都做完了没有？”
吴令令从花花绿绿的街拍照片中抬起头来：“早做完了，我是很敬业的。”说完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纸袋，“你的午饭，又送到这里来了，35块，我垫付的。”
彭奇葩点点头，掏出钱来给她，打开纸袋深深吸了一口气，“嗯，今天是猪排饭配金枪鱼沙拉，闻起来很香！”抬头看见吴令令正在做沙拉，只用橄榄油，海盐和一点点梅子醋，“呵，吃这么少怎么干活儿？”她不禁摇了摇头。
“喂，这里不是你的公司，不要管这么宽吧。大中午的，放这么丧的音乐，我还没管你呢。”吴令令拌完沙拉，并不着急吃，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汉堡，示威似地大吃了一口，又想到了什么，走到烤箱前动起了手。
彭奇葩笑了笑，橄榄油拌沙拉，加一点醋，能够坚持长久只吃这种孤清食物的人，估计也就剩陈孑了。她把脚从高跟鞋里抽出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吃午饭。店里已经打扫完毕，蛋糕的香味正在冉冉升起，黑白相间的地板油光锃亮，音乐有几分迷幻，空气中都是轻松舒适的味道。她眯起眼睛，十分享受的样子。这开店前一刻有点轻松，有点紧张，又含着期待的气氛很吸引她，她已经把“黑樱桃”作为了午餐的固定场所，甚至打了电话让“五月午餐厨房”把外卖直接送到“黑樱桃”来。看陈孑做甜点，再和吴令令拌两句嘴，午餐时间这样安排在她看来实在不坏。
只听见门吱呀一声响，她抬起头来，正看见陈孑拖着步子进来。“怎么样？”不等彭奇葩发问，吴令令已经飞快地冲了出来，语气热切。她比彭奇葩更关心陈孑此次“长途跋涉”的结果。
陈孑一言不发地从身后拎出一个大纸袋，从里面掏出一个个小瓶子，都是清一色的磨砂质地，瓶子边缘折射出冷静的光线，是恰到好处的奢华感，“哇！DF的招牌面霜，你用这个做什么？都是大妈们用的。”吴令令不禁有些好奇。
“她们的鸡尾酒会想用这些瓶子盛放装甜点，给我出题了，明天交货。”是彭奇葩热情介绍陈孑去DF公司应征，她本来不想去，却架不住彭奇葩的热情。
“实在没人比你更合适了，就当给我个面子吧，也让我在集团同事面前露个脸。”彭奇葩巧笑倩兮，婉转的话语里满是不容拒绝的好意。陈孑第一次见识她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本领，微微有点惊异。
她心里的她，是那个幼稚娇气，成天大大咧咧傻乐的漂亮女孩，是众人注目的焦点，是与她没有交集的平行线。当斯德哥尔摩的那个雨天，那个时刻从天而降的时候，千言万语从脑子中奔涌出来，第一个想到要分享的人却是她，也只有她。当她终于坐到了她的对面，却发现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目光有时坚定 ，有时涣散，正在众人认为的最正确的道路上心无旁骛地狂奔。她蛰伏在这个烘焙教室里，等待着合适的时机。而她，真的不记得了吗？
一直认为自己在推广方颇具天赋、100%无师自通的吴令令此时适时地过来插话道：“哇，多好！去参加这个鸡尾酒会的都是些什么人？如果能说服他们在博客上提一下我们就好了。再配几张好看的照片！我认识很不错的独立摄影师哦，嗯，还应该再找些朋友去顶一下。”
有点稀里糊涂的，陈孑就去了，穿过她不喜欢的大太阳，穿着她有点不习惯但是彭奇葩强烈建议的素色长裙。DF的办公室一片素白，从前台到接待她的是公关部的女人都穿着深浅不一的白色系衣服。她坐在雪洞一样的会议室里听了负责人的介绍，喝了一杯薰衣草茶，吃了几片梅子干。会议室里笼罩着一层极淡的橘子精油的味道。她深深吸了一口，这味道让她喜欢，然后便有些跃跃欲试。
“这是一个主打有机和全天然概念的保养品，‘有机’和‘天然’也是本次鸡尾酒会的主题。”DF公司的公关经理衣莲看了她一眼，这个素淡的甜点师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视线的焦点一开始停留在她脑后的某个飘渺的地方，忽然一下，又变得专注。
非常罕见地，陈孑讲了很多关于这一系列甜点的想法：“会是清淡、但是不寡淡的味道。色彩也是比较不那么艳，但不会太素净。”白衣女公关频频点头。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了。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探了头进来。“在说下周发布会的事情？”他的声音不大，有一种不容质疑的权威。衣莲点点头。他的目光在陈孑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好！”算是打了招呼。他穿着考究的浅灰色窄领子西服，这个雪洞中闪现了大团色块，又很快消失了。这颜色和样式，非常容易显出浮夸和轻佻来的，在他身上却有说不出来的好。这是一个有点特别的男人。陈孑的鼻子微微动了动，却来不及扑捉到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郑生。他四十多岁，是DF中国区的大老板，是财经、时尚杂志和名表、豪宅广告上宣传的“层峰人士”的活样板。
当陈孑做的时令水果慕斯在DF的新品发布会上大放异彩的时候，彭奇葩正在笔记本电脑的掩护下，小心又有点窘迫地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一盒坚果。
午后三点，正是一天中最让她觉得虚弱的时间。精神有点涣散，妆容开始现出油光，眼线有一点糊。那些看过邮件，觉得自己可以准点下班的人带头在办公室里欢快地走来走去，发点口香糖，开个玩笑，顺便再到茶水间倒杯水。觉得自己铁定要加班的人，也索性加入他们，办公室里升腾起一股欢乐的气氛。只有那些喜欢在这个时段不定期地砸出“明早就要”的催命符的老板们的手下在这个时刻会觉得惶恐。惶恐倒不是因为急活儿，而是因为不定期，仿佛那双落下一只的靴子，心里总免不了悬着另一只。
彭奇葩的另一只靴子，此刻正在利远明的手里。午饭刚过的时候，他就冲到她的工位上，亢奋地嚷了一句：“下午我问你，不要行开了！”
同许多跨国公司的一把手一样，利远明也是一个港人，同许多进取的港人一把手不同的是，他的普通话水平固执地停留在97以前，彭奇葩颇花了些力气才想明白他说了些什么。明白过来之后，心里便有些惴惴，难道是因为“女王”的事情？贝笛这个最佳内线今天又去了产检，她的心里的小鼓点便停不下来了。按理说她早已该做到“不以物喜”了，不知怎么，这个夏天，她却觉得脑力和耐心都有点不够用了。
不该啊，彭奇葩觉得迫切需要给大脑来点动力，便小心地掏出了一把坚果。此时利远明的大脸在工位上一闪，“到大会议室！”他的大鼻子两翼油田泛滥。她吓了一跳，匆匆咽下了只嚼了几口的开心果。“禁止在办公室吃口香糖之外的零食”也是利远明制定的“天条”之一，排名仅次于“泄露公司机密”和“穿露脚趾的鞋”，她的脸色随即一变。
好在利远明像没有看见一样，又跳开了，继续在办公室里“抓人”彭奇葩拍了拍手，往大会议室走去。
只片刻功夫，大会议室里面已经汇聚了A&E的所有中高层，满满当当，没有座位的人只能站着。看得出来这是利远明亲自临时召集的会议，各位老江湖脸上都是不解与好奇的表情。还好这份惴惴是人人有份的，彭奇葩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踏实了几分。这样的阵容，除了每年的年初“开球会”，就是上次小林森访华了。小林森？彭奇葩站在角落里，忽然发现尽管小林森吸毒的新闻还没有正式经由公司宣布，利远明身后的小林森三父子大幅合影却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林德和老林森的两人合照，心里咯噔一下。
“各位，我这次把大家召集来，主要是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目前有一个突发的情况，需要公司上下群策群力。”利远明掏出眼镜带上，缓慢地环视一圈，像是要把每个人的脸都看个清楚，“还有半个月就是奥运会了，本来我们今年没有打算做什么项目，DF那边倒是计划了请主管他们的董事林德先生和太太过来看开幕式和比赛。现在，林德先生突然决定了由A&E来负责他的行程。跟他一起来的，还有集团董事会的所有成员及家属，还有其他几个主要大区的老板及家属，大约……一百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他没法不停顿，下面已经由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议论。洋老板现身中国，总算让人在为公司的本土化添砖加瓦之余想起这家公司其实还挂着“国际公司”的金字招牌，平白也添了几分自豪感。人们也更加明白，“接驾”这种事情不容马虎，上次只来了一个小林森，已经搞得全体总动员，这次来了一百多尊大神，整个公司的地板都不免要颤一颤，这回又赶上奥运会这种热得在全球冒泡泡的大派对，就不止地板颤一颤，而货真价实是场“地震”了。八月份本来是老外休假季节，这种“休假文化”在A&E长久以来都是被传承和尊重的，各人也一早有了休假计划，这个重磅炸弹扔下来，人人都有点晕。一些人在心里暗骂外国人多事；一些人则怪老板拍更大老板的马屁还要大家作陪，明显公器私用；另一些人则迅速的换算了“得失比”，脸上调整出跃跃欲试的表情，还有行动派更开始盘算要争取接近哪位大佬，才能为未来的发展最有助力。
利远明清了清嗓子，脸上似笑非笑：“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不过，林德先生的这次访问对于中国来说是个机会，对于大家来说，也是一个好的机会。”
一些广布眼线的有识之士自然已经抓到了林德接管A&E的蛛丝马迹，这时，他们才想到，那些从飘洋过海而来的的若有如无的传言，竟然就是真的了。A&E传统上有一个“未来精英计划”，每年都在各个业绩抢眼的大区选拔屈指可数的几名中级经理到其他大区轮岗三年。据说今年中国区很可能第一次产生几个“未来精英”派往北美大区。这个头衔不仅听上去光鲜，绝对是履历上亮眼的一笔，最主要是实惠多多：除了薪水直接按照当地水准发放，还有优厚的住房津贴，足以在旧金山、温哥华的市中心租住高档公寓，生活津贴足以支持一家人在当地的体面生活，更不用提子女读书津贴、交通补贴、越洋电话津贴等等一大堆名目繁多、数额喜人的补贴了，如果再发扬好国人精打细算的传统，简直就是一脚掉进了金窟窿。一些计划超前的人甚至想到让老婆过去生小孩，直接就能拿当地护照，省了移民的功夫。天啊！于是一些人脑袋瓜转得足够快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怀了同样的憧憬，在满脸的油光中绽放出饱含希望的笑容，因为太过热烈，反而显得有几分僵硬和恍惚。
“乔治，预算怎么解决？”一声口音古怪的询问把大家的思路又拉回了。是空降的老外财务副总裁发话了。大概是会议室里人太多，气氛太热烈，他常年苍白的脸上也涌起了一片红晕，看上去像大中午喝了威士忌，“年初做预算的时候并没有这一项，初步算下来，应该是不小的支出。”也许是在总部后台够硬，他并不担心在这样的关头问这样扫兴的问题有多么不合时宜，随即又向利远明投过去一道饱含质询的目光。热议之声很识趣地小了几分。
非常罕见的，利远明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说：“已经跟PK说好了，DF公司有这笔预算，很充足。我们来执行，就这样么简单。”“PK郑”就是DF公司的大老板，与业绩不佳而夹着尾巴做人的A&E中国公司不同，DF中国公司盈利状况非常好，是集团里面受宠的白天鹅。既然是财大气粗的DF买单，那还担心什么，尽管大胆演一出好戏便是！奥运是个大派对，这下我们A&E公司终于有份参加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那多事的老外不再说话，乖乖地退后几步，隐藏于人群当中。
好！利远明看着满屋子跃跃欲试的人，突然涌起几分感慨。不容易啊，四年了，“业绩不佳”时刻就像紧箍咒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风波诡谲的市场、貌合神离的领导团队、人浮于事的中层团队……辛苦地与各路人马周旋，他终于找到了一点做老板的感觉。“今天开这个临时会议，就是要大家都认识到这个奥运特别项目的重要性。这里面非常需要大家的support，希望直接参与这个活动的同事尽心尽力，没有直接参与的也要在必要的时候提供必要的support……”
是人太多了吗？还是今天这件内衣有点紧？彭奇葩只觉得胸口发闷，要喘不过气来。挤，真挤，后排人的鼻息准确地喷在了她的脖子上，晕了，我就要晕了。管他来的是谁，林德，还是小林森，甚至林森从棺材里面翻转过来，她都通通不在乎，她满脑子里只有“女王”
“我已经安排了香港公司的高级商务经理叶伟连relocate到北京负责整个奥运项目。市场部的阿曼达将协助他重点负责林德夫妇的行程。阿曼达，你在吗？”
彭奇葩猛地被惊醒了，“负责”林德夫妇？是在说我吗？停顿了几秒钟，便觉得炽热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脖子上更热了。她回过神来，有点虚弱地答道：“在的。”
“阿曼达，你在与家族成员打交道方面很有经验，相信你可以胜任。”
利远明还在踌躇满志地喋喋不休。一阵意味深长的笑声从人群深处传来。隔着几个人，乔安促狭地冲她眨了眨眼睛。彭奇葩只好冲她无力地笑笑，一扭头，发现又有几个人从不同的角落冲她眨眼。“很有经验？你才很有经验？你们全家很有经验！“彭奇葩突然想到前几日赵理那番莫名奇妙的话，被这笑声和眼神一闹，心里便禁不住恨恨地大骂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