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奇葩在她的人生中经常面对这样的难堪一刻：在舞蹈高潮的时候突然发现闪亮拉风的裙子就快掉到了膝盖上，在饭局上讲笑话的时候突然喷出一粒米，在重要发言的时候肚子里突然涌起一股泻意……
久而久之，对于所谓的“突发状况”她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和行动准备，但在这个如释重负的周末，在打了一个电话，开始带点小憧憬的时候，突然从深处涌出来的暖意还是让她觉得有点措手不及。隔着柔软的小山羊皮手袋，一阵厚实的感觉传来，她又松了一口气，这次还好有“女王”
这次的状况有些特别，一股久违的钝痛也伴随而来，她的脸色便有些苍白，连忙找了一家咖啡馆进去，问服务生要了一杯热水，急急地喝下去，这才觉得镇定了下来。她埋头伏在桌上，不由得想起了十岁的那个初夏，暴雨后映出云朵的水洼，油亮亮的月桂树丛，她有些惊惶地跑过，也是这样的钝痛，让她意识到那该死的变化到底还是发生了。
彭奇葩在江南小城一所三流大学的校园里长大，那里到处都是古旧的小楼和大丛的三角梅。学生们总在东张西望，老师们永远漫不经心。在附属医院当护士的母亲是大学乃至小城里的先锋人物，穿别人不敢穿的衣服，说别人不敢说的话，还早早给她普及了生理卫生知识。她当时只觉得生气：“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她讨厌母亲那副“看我多么开明”的样子。作为太美丽的母亲生出来的谈不上惊艳的小孩，她对母亲从来都含着隐隐的恨意。所以在十岁的夏日，那一切终究还是发生了的时候，她是愤怒的，偏偏母亲还略显诧异地笑着送了她一句“怎么来的这么早？”她终于蒙着头痛快地大哭了一场。
当彭奇葩从桌上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眼角有点湿湿的，街上的灯已经大亮了。她冲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服务生笑了笑，轻轻擦了擦眼睛，掏出镜子来补了一下妆。最后，她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喝了一口水，打了一个电话，决定要不惜一切得到“女王”
回到公寓，她吃了从咖啡馆带回来的意大利面，看了两集最新的《绯闻女孩》，觉得此时脑子刚好微微有些活络开，但又不至于完全散掉，便拿出Moleskine笔记本，开始写“女王”的推广计划。A&E家族生意的创始人是个秃头的大胖子，从照片上看是个朴素结实的欧洲农夫，是什么让他八十年前灵光乍现，发明了这些里里外外都充满私密味道的产品？他想到过他给世间的女性带来了怎样的福音吗？从玛丽莲-梦露到戴安娜王妃，都是“女王”的用户，这包小东西真的这么特别吗？彭奇葩起身活动了一下，倒了一杯加了梅子的汽水，用微波炉加热了，走到阳台上，小口小口地喝下去。她的公寓前面是一个很大的公园，隐约能看见水塘的反光。不远处的四环路上依旧有大车飞驰而过，带来一些寂寥的回响，像是一声没有尽头的叹息。
暖暖的感觉从身体里最深处的地方升起，缓缓地喷射而出，彭奇葩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想起她的第一个卫生巾，是那个小城的纸品厂从日本引进的生产线，自然是她时髦的妈妈塞过来，是硬硬的，突兀的，走在路上都不知道该怎么迈步子。这一秒钟，全球会用掉多少个卫生巾？如果都堆在这个公园里，会把它填满吗？她又想起大学的宿舍里，女生们管这个叫“弹药”，她曾在公用的卫生间里，大声地叫陈孑去“拿个弹药”陈孑？难道曾经和她这样亲近过？她觉得头有点晕晕的。
还好这时一个好主意从这堆浑噩的记忆泡沫中升起，她忽然兴奋起来，将杯中的汽水一饮而尽，快步走进屋里，在本子上飞速记录了下来。好吧，“女王”就应该以这个样子登场。她忽然觉得扫兴的周末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当彭奇葩在家里快活地加班的时候，陈孑的周末却正在变得十分难耐。
她的周末之夜一般都是在公寓附近的健身房度过的。这时的健身房人不太多，喜欢摆造型的人们早就等不及各自去约会了，来的都是真正爱运动的人们。大家各自盘踞一角，沉默、投入地练习，相熟的人们偶尔交换一个问候的眼神，没有叽叽喳喳，只有器械运转和人体呼吸吐纳的声音，整个健身房都弥漫着轻松、愉悦的氛围，真是太美好了。白天的健身房则是一个梦魇。陈孑不明就里地推门进去，常常看见这样令人困惑和尴尬的景象：大厅里充斥着鲜嫩时髦的女孩子们，她们练习刻苦，气喘吁吁，不时停下来交换与大奶争斗的经验，原来并不是真的爱运动，而是在为前途投资；桑拿房里则聚集了颜色衰败中的女人们，她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在热气蒸腾中竞相控诉小三和二奶的劣迹，坦诚相对，惺惺相惜。陈孑摇摇头，这座大城到底是个特别的地方，与她所居住过的各地都是不同的。她是在斯德哥尔摩的时候喜欢上健身房的。这个爱好是怎么开始的？她有点记不太清了。也许是想找通宵开放的夜店喝酒，最后只找到一家通宵开放的健身房？也许是某次喝多了，在游艇的甲板上吐了，又睡了一个通宵，觉得身体吃不消了，被田思梅拉着去了健身房？总之，她太喜欢健身房了，最喜欢在跑步机上奔跑，让头发上、皮肤上、口腔里和身体深处郁结了一周的糟糕的味道都随着汗水通通蒸发掉。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
不过这个周末，她显然没有这么幸运。当她在跑步机上调试节奏的时候，看见弟娜阴沉的脸，便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弟娜是田思梅最喜欢的私人教练，一个苗条高挑的女孩儿，浓眉大眼，是个直爽的女孩子，对学员十分严厉，让她觉得有趣，大力向陈孑推荐。陈孑喜欢她，则是因为她设计的项目对她十分有效。
虽然有片刻的犹豫，陈孑垂下眼睛，还是按动了跑步机的按钮。她有点迫不及待地疯跑起来。耳边有低低的嗡嗡声，正前方电视屏幕上有个大块头开始展示肌肉。弟娜抱着手臂站了过来，先是沉默了一下，随即便开始滔滔不绝。
“他居然把我的股票全部卖掉了。你说这是不是很过分？虽然我一直放在他的户头里，委托他操作，但那并不代表他就能随便动我的东西啊。”
她的大眼睛投出一道幽怨的光，陈孑被这道光烫了一下，随即条件反射地吐出两个字“过分”，那束光仍旧没有挪开，“太过分”，陈孑只好艰难地加了一个字。
弟娜点点头，“我不过是跟几个朋友出去喝了一杯，有男有女的。回来晚了一点，居然就这样！而且我都没有喝醉！你说这个男人是不是靠不住？”
陈孑奋力地奔跑着，似乎想从弟娜幽怨的语言矩阵中逃离出去。忽然，一股又一股浑浊的气似乎从她的喉咙里、鼻孔里窜了出来，咽了口唾液，似乎流错了方向，喉头一紧，她慌忙地挥了挥手。耳朵里阵阵发疼，沉溺的感觉从脚底板袭来。八岁那年的夏天，她不肯学游泳，被父亲一把推进江里，“看你还不学，以后发洪水了怎么逃！”她瘦弱的手臂也是这么无力地挥动着，鼻子里都是水草的腥气。陈孑睁大了眼睛。弟娜仍在喋喋不休，嘴唇上下噏动，如同奋力吃食的鱼。
她的男朋友是另一间健身房的瑜伽教练，是个眼神慵懒的帅哥，同时也是个十足的醋坛子，常常在弟娜下班的时候来接她。弟娜是这个健身房唯一会说英文的教练，自然很有多热情的老外学员，一些不拘小节之举在“瑜伽男”看来都不免有些碍眼，两人之间打打闹闹，这样的故事陈孑不知听了多少次。每次他都会有一些新的劣迹被揭发，陈孑开始觉得很新奇，后来就开始觉得有点痛苦，因为弟娜总是在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让她表态，要求她附和自己的控诉。
“你说，我是不是该跟他分手？”弟娜递过来一个哑铃，陈孑已经停了下来，弯下腰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接了哑铃，揉了揉脑袋，刚才那是怎么了？沉溺的感觉。她十分勉强地点点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是要分……分手的！不过，你们……”
弟娜转过身去，“嗯，这次一定分了！”她穿这一套设计简单的无袖阿迪达斯运动服，大概刚洗过澡，她总是用一种很特别的洗发水，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皮革的味道。喘了一会儿，陈孑才觉得似乎刚被人揪过的肺又一点一点地舒展了。
小小地抿了一口水，她猛然看到弟娜腮帮上的一点淤青：“没……没事吧，怎么……怎么青了一块？”
倔强的弟娜咬了咬嘴唇，忽然大眼睛里涌起一片乌云：“他打我，说我不会持家，连个鸡蛋炒不好。要分手！”她痛苦地捂住了脸，泪水倾泻而下，肩膀上曼妙如沙丘的线条便上下起伏了。
陈孑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泪雨吓到了，以往每次只要附和她两句，甚至不需要特别谴责“瑜伽男”弟娜就会渐渐平息，只是今天似乎不太一样。她想递上自己的毛巾，又觉得这不太妥当，一时间便手足无措了。她并不是一个会安慰别人的人。
“好好安慰安慰弟娜。她从下午开始哭了好几次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给陈孑递过来一包纸巾。他看上去斯文有礼，白胖的无名指上有一个样式简单的白金指环。“她都不肯对我哭。”就在陈孑接过来，道完谢之后，那男人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转身便向里间的泳池走去。
陈孑接过纸巾，疑心自己听错，一时有些错愕。弟娜的泪水还没有止住。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她哭，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真切汹涌的泪水。她想安慰她，便说：“谁说你不会持家了？炒鸡蛋算什么，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活该让他做。改天到我店里吧，我们用鸡蛋做个甜点给他看看。”
此时正是樱桃季节的尾巴，陈孑教弟娜做的是一款法式的黑樱桃蛋奶布丁，有一个拗口又悦耳的名字——“克拉芙蒂”不过是用简单的面粉、鸡蛋和牛奶调成蛋液，加了不去核的樱桃，用中度的火烤上半个小时就行了。这是法国农家的一款传统时令点心，理应邻居朋友大盆分食，其乐融融。
“再放一些糖粉进去，不要放得太多，否则会很甜，然后把蛋液打得蓬松一些。”陈孑在料理台的一端简短干脆地说道。在不锈钢料理台的两侧，十几个学员依次站立，用打蛋器小心又快速地搅拌着不锈钢大碗中的一小滩蛋液。她们都系着“黑樱桃”的白色围裙，有的头上还扎着头巾。听了陈孑的话，她们纷纷从旁边的小碗中舀起一小茶匙糖粉，小心翼翼地抖落，像初冬的雪花洒落于尚未消失的黄叶之上。
“大家看看，你们的蛋液要打成这个样子就可以了。”陈孑拿起一个玻璃碗，像学员展示了蛋液的状态。大家纷纷抬起头来。空气中满是甜香，樱桃籽微微带有一股杏仁的清香。陈孑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身上的每个细胞都释放开了。几样简单的材料，一些搅拌揉捏的功夫，经过时长不一的烘烤，奇妙的物理和化学变化，就能出来让许多人着迷的点心。虽然对吃甜点没什么兴趣，她却喜欢这个烘焙甜点的过程，喜欢看见学员们睁大眼睛，随着她简单的指令，添加、搅拌，等待，手势起，手势落。一切如同吴令令说的那样，“如同巫女们集体制作魅惑人心的****”
“你放得有点多了，手腕轻轻抖一下就好。”陈孑依次查看学员们的蛋液状态，走过弟娜身边，见她正在添加糖粉，不禁皱了皱眉头。她的所有配方都是根据国人的口味调整过的。否则按照法国大厨们通行的配方来做，整条舌头都会被甜得翻转过去。“虽然我不是很喜欢你的‘瑜伽男’，但也不想他被甜死。”陈孑依旧是面无表情。
弟娜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露背T恤，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只略微涂了些唇膏，锁骨棱线分明，走起路来一阵疯似的，看上去是帅气又利落的。那些瓶瓶罐罐让她有些手忙脚乱。“不是搅搅拌拌就好吗，怎么这么麻烦？”她白了陈孑一眼，脸上又带了笑意。原来是几个学员的第一批作品出炉了，那股甜暖浓郁中带点微苦的香气立刻吸引了她。“嗯，好香啊，比蛋糕房的味道香！”弟娜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大家往烤箱边凑。
“别着急，我们慢慢来。”吴令令戴着厚实的大手套，在打开炉子之前飞快地环顾了一周。学员中有各色人等，都是些衣着考究之辈，清一色满脸的期待。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刻，她呼啦一声拉开了把守已久的炉门，哇，周围响起一片克制的叫好声。众人随即依次领取了自家的“作品”
一个脸色白得有点吓人的女人是与弟娜相邻的，她递过来一个小碗：“尝尝我的吧。”说罢先拿起一个，随意地挖了一匙送到嘴里。这天是星期六，她穿着裁剪细致的连衣裙和样式繁复的高跟鞋，脸上呈现一种可疑的光滑的白，同这里的几个老学员一样，是从最基本的曲奇做起，从戚风蛋糕、马德琳蛋糕一路做过来的。今天课程开始的时候她还嘟哝过“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此时，蛋液已经变成了裹着深邃绵软果实的金黄一团，最新鲜的水果在舌尖散发出夏天的味道。嗯，她抬了抬眉毛。随季节的演进自然成熟的果实果然是造物的精华，味道是难以形容的饱满和醇厚。她脸上的线条便显得柔和了几分。
“好吃！”弟娜由衷地赞了一声，“快点把我教会！”
她的“克拉芙蒂”成型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他肯定会喜欢的，谢谢你！”弟娜在临走的时候给了陈孑一个深深的拥抱，额角还有一丝面粉的淡淡的白痕。她把装满“克拉芙蒂”的纸盒子拥在胸前，小声说了句“只要不堵车，回去还是热的呢”才走了两步，又有几分笨拙地将盒子打开了一条缝，看见小碗们没有因为她的走动而歪斜、倾覆，这才放心地迈开步子一蹦一跳地走了。
“放心吧，这个钟点应该不堵车了。”陈孑在她背后淡淡地跟了一句。弟娜背对着她摆了摆手，远远地做了一个ok的手势。她终于又变得神采奕奕。
这时夜幕已经降了下来，天上满是饱满的蓝光。在这座CBD边缘的裙楼上能听见街心游乐园有孩子的嬉闹声传来。抬起头来，能看见那些往日灯火璀璨的写字楼此时只有零星的灯光闪现。不锈钢的水龙头中淅淅沥沥的流水声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陈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蛋液和面糊的痕迹从刮刀上、搅拌棒上洗掉。她喜欢这种简单繁复的功夫，在流水声中，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算，让人心烦的事情被积压出来，一切回复到清洁的状态。她坚持自己来做这些繁琐的清洁，手势纯熟，轻巧空灵。
不过今天她似乎享受不到这片刻的宁静。吴令令一边吃着剩下的黑樱桃，一边叉着腰在她的耳边絮絮叨叨，每次她发现了值得编派的学员，就忍不住对着陈孑第一时间发布她的观感，尽管陈孑最多只哼哼几句回应，但她从来都是乐此不疲。
“用甜点让男人闭嘴，弟娜是不是太天真了。天秤女跟天蝎男是天生的孽缘，我看她应该尽早跟那个男人分手，反正是天生就合不来的。而且，她是建筑系的科班出身，半途因为喜欢才去做健身教练的，简直是文武全才嘛。那个男人就是一直练体育的，别看是练瑜伽的，天天搬胳膊搬腿，看上去挺纤细讲究的，骨子里其实是粗的。哎，你说，这算不算秀才爱上兵呢？哎，不对，应该勉强算是孔雀女和凤凰男的摩擦吧。”
听到这里，陈孑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眉飞色舞，正说得起劲。“你很厉害呀，我认识弟娜已经三个月了，你才三个小时，就把她的来龙去脉打听得一清二楚。”陈孑忍不住撇了撇嘴。
吴令令嘿嘿大笑，水晶球耳坠左右乱晃，一片明晃晃的。“早说了我在写东西啊，看见有故事的人自然会忍不住去挖掘了。还有张太太的故事也很极品的，你是不知道啊……”
陈孑冲她摆了摆手，一边做最后的闭店整理，一边说道：“好了，那个女人学做蛋糕说是为了儿子其实是讨好小白脸，而且那个小白脸长得还很丑，有个讨厌的蒜头鼻，还很不注意修鼻毛。这个故事你已经讲了一百遍了，今天有什么新发现吗？”
吴令令瞪大了眼睛，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发现我们的烘焙教室现在正成为怨气的集中地了。什么怨妇，怨夫的，会源源不绝吧。”看见陈孑一脸迷惑的样子，她不禁得意地笑了。事后回想起来，陈孑不得不承认，这分明就是一句诅咒。如果要追溯“黑樱桃”里一系列奇异事件的起点，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吴令令得意洋洋的笑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