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微微有些吃惊。屋主言下之意,似乎是在说,过,不在他一人,而是他们二人么?屋主难道是在替他开脱?
想到这儿,张忠急忙摆手:
“不不不,是我害死了我最爱的人,连带着还害苦了更多的人,都是我的错!我居然糊涂到因为一封来历不明,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是恶作剧的破信,便分离了爱人,继而拆散了家庭。”
雲薇在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后,加重了劝解力度:
“您有您的固执认为,我暂且不予反驳。但我接下来要说的,主语仍然不是你,而是你们!您既然来此,并坦诚说出一切,想必对我,对赎悔心屋,都有一定信任基础,那请您从你们二人的角度,去体会我的话。”
见父亲在吃惊中有思考之色,半张着嘴却没有反驳,且最终微微点头,雲薇这才开始继续说:
“事实上,失去精神上的伴侣,人们会变得嫉妒、发狂或产生剥离感,会对死亡和生命的脆弱变得更加敏感,这是一个普适性的问题。”
雲薇这话是要让父亲知道,六年前,母亲的生无可恋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从精神层面上彻底失去了爱人。同样,十五年前,父亲的偏激固执,也是因为从精神上觉得失去了妻子的爱。这些悲剧产生的起因,是爱,爆发的缘由,是自觉失去爱。
闻言,张忠浑身一颤,在他刚想发问的时候,就听到老太太的声音继续响起。
老太太的声音绵延柔长,随之而道出的道理也如清水潺潺而来:
“从婴儿到老年,不论什么时代,依恋都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安全深入的依恋才能使婚姻长久而美满。
我们常常渴望爱得纯粹、爱得永恒,但世事多变,总有些人,总有些家庭,会面临分离。您刚才说,是您因为那封信,你便分离了爱人,拆散了家庭,但其实,就你们而言,分离,是一个过程,而不仅仅是一个事件。”
是个过程?不仅仅是因为信件挑拨的事件?张忠终于忍不住,打断老太太的话,惊讶地问:
“屋主,您的意思是,那封信,那份愚蠢的猜疑,并不是导致悲剧的根本原因?”
张忠觉得屋主话里有话,可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屋主这话的背后之意。这些年,他一直固执地在责怪自己、折磨自己,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认为所有的悲剧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短暂的停顿后,老太太给出了答案:
“那封信,是个导火索。它挑起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脆弱的敏感。然而真正导致你们分开的,是你们在遇到问题之后,没有有效沟通、妥善的解决、于是渐行渐远。从难以挽回,到不可挽救。”
张忠很难不承认屋主言之有理,但他还是忍不住责怪自己,只是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困惑:
“不……是我的错……”
老太太的声音略微扬起,打断了张忠的嘀咕:
“你的确有错!
你错在,最初的时候没有对你的妻子,报以最大的信任;
你错在,在这段真挚深沉的感情里,一直对自己没有信心,也对你的妻子没信心;
你错在,没有和你的妻子共同面对问题。没有一起冷静下来分析这封信,分析你们的问题,分析你们的感情。你的妻子,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她只当你的种种行为都是对爱的不信任,对她的不信任。”
在老太太的层层分析中,张忠停止了嘀咕,痛苦地闭上眼,不断点头。屋主所说的这些错,他都认!就在他再次低下头时,屋主却紧接着再次出声:
“同样,你妻子也有错。”
简短的几个字,惊得张忠猛地睁开眼、抬起头,眼中满是诧异。
以前,无论是长辈、兄弟、还是女儿,他们或直言骂他,或藏于心中不说、遗憾摇着头,但无一不是和他自己一样,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就在他诧异于屋主这一论调的时候,论据随之而来。
“是的,她也有错!
她错在,没有给予你最足够的信任与宽容;
她错在,宁愿暗自流泪到天明,也没有给予这份感情一个面对挫折的机会、一个修复的机会;
她错在,天真的以为如果你足够爱她,就不会出现这些情况,因此她固执地默认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你不够爱她的表现。
追求完美,本身没有错!但是爱情中的完美,不是由一个人就能缔造的!它需要双方共同努力。本身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又如何去苛求人们能单方面地带来完美的感情呢?”
略带激动地说完这番话,雲薇关掉收音话筒,一拳捶于桌面,她别过头,蹙眉、大口喘着气。
看着努力自我平复的雲薇,张闻天很是心疼和难过。作为女儿,要她向父亲说出这番话,义正言辞地评述着已故母亲和病重父亲之间的爱恨纠葛,对她而言,真心不易。
看着很快平复好心绪,又重新打开话筒的雲薇,张闻天很是佩服。作为赎悔心屋的负责人,无论她内心有多动荡,她都始终清楚记得任务目标、角色定位以及实现途径。对她而言,相当专业。
就在雲薇再次冷静盯着屏幕的时候,她看到父亲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他颤抖地举起手,指向前方:
“屋主,您……您怎么知道?您怎么会知道晴……晴的这些心路。”
雲薇无声苦笑,一个深呼吸后,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
“您会不会认为,在十五年前的那段黑暗之后,在杨晴见识了你最不可理喻、甚至如你所说的,极端伤害他人的一面之后,她对你就只有恨?哪怕在她自杀后,你意识到她曾经很爱你,但始终认为她最终也是恨你的,对不对?”
“嗯!是,我一次次地伤害她,甚至将她往绝路上推……她……她一定是恨我的!”张忠痛苦地点头,眼泪又开始在眼眶打转。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刻,这个迟暮老人,真的很伤心。
“可是你错了!”老太太的声音虽然柔和,但每一次的肯定或否定,都是铿锵有力,且力道直入人心:
“她爱你,她一直爱你,她从头到尾、自始至终,只爱你!哪怕十五年前发生了那些,她在自责于一切伤害因她而起的同时,也依然无法停止对你的爱,只是,她开始变得不知如何去爱。于是就成了一场属于你们,属于你们家庭的……相爱相杀!”
“什么!?”张忠费劲地睁大了眼睛,有悔意,更有爱意。
“她在赌气,和你赌气,和自己赌气,和你们的爱情赌气。直到她以为你真的在外有了别的女人,直到她认为这份爱彻底没有了继续,她才选择了结束。可即便如此,在最后一刻,她也依然承认:她爱你。”
“屋主,您在说什么?您说的是真的么……您怎么知道!您认识晴?您怎么会知道……”眼眶里的泪,再次流下。
屋主依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减缓了语速,更加轻柔地回道:
“连您最爱的人都不恨您了,您又何苦再自恨呢?”
看着他不回话,只一脸不可置信,却又很想相信地摇头、点头、复又摇头,雲薇知道,谈话至此,是时候将那些东西交给父亲了。
“您现在一定很困惑,困惑于我怎么知道这些?您也一定很疑惑,疑惑自己是否应该相信我所说。其实,信与不信,都要问心。可惜,这些年,您被沉重的悔疚蒙蔽了心,是以无法真正看清自己的心、爱人的心。不过,有些东西,或许会帮助您。”
“啊……”张忠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在这个神奇的屋子里,他早已失去了刚进屋时的淡定和从容,只觉得一切都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还在惊讶呆愣之际,屋主的一句话,指明方向:
“在茶案右下方的第一格抽屉里,您自己看吧。”
说罢,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安静得似乎从没有这个老太太声音出现过一样。张忠在半刻的呆愣后,缓缓弯腰、拉开抽屉,一封信、一摞本,信封上的字刚映入眼帘,他的心跳便加快。清秀的字,是爱妻的字。
他像发现了宝藏一般,激动地取出信和本,却在打开之前踌躇了。他慌乱地看看四周,似在等屋主是不是还有别的提示,但周遭依然安静如初。几个深呼吸后,他坚定地打开了信。
“亲爱的薇薇……”
原来,这是晴写给薇儿的信。可是晴去世的时候,薇儿并没有从她的遗物中见到这封信啊?疑惑着开了头,答案便渐渐清晰。张忠始知:屋主是对的,他的确让心尘封蒙蔽太久了,竟然看不清所爱之人的真心。
接下来的时间里,屋内静如冰窖,因为仔细看着信上每一个字的张忠,都在心里和他心爱的妻子,进行着一场由时间和空间划分开来的隔空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