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里浑浑噩噩过了三天,王波接到了母亲的数个电话,母亲对儿子的爱都是大爱无声的,无声道每次都不知道跟儿子说些什么,到最后无非例行公事询问吃饱穿暖的问题,这让正处在青春期的王波还有点逆反,觉得母亲过于兴师动众,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弱智一样。可是事实是,他自以为合格的智商的确还没弄清楚班里谁是谁。在一个强调升学率的地方,大家都是流水线上的产品,统一封装压膜,乍一看几乎没有区别,表情都是平淡的,目光也都呆滞不已。
学校当然对此深谋远虑。他们可是战斗在教学队伍中多少年的人,深知在一往死寂之下,多少人一定是出类拔萃,见到难题眼睛都本能地露出饿狼一样的凶光;又有多少人只是在隐藏自己的锋芒,生怕自己被大家重视,难以实现突围;余下的倒有可能的确稀松平常,可是学校也懒得去分析和照料他们,毕竟国家的原则一直是“重点培养”嘛。
为了更为清楚地区分开来,教务处特地安排了一场英文摸底书面测试,所有新进特长生都要无条件参加,为英语划分A、B班教学做准备。
考试前,袁小辉跟王波说,英文的书面测试可是学校第二变态的考试科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王波听完后说,我晓得,在有所高中就听说了,那第一变态的科目呢?
袁小辉深沉地说,是英语口语测试。
王波恍然大悟点点头,顿悟一件事情有时候真应该从两个角度来看。
两人闲聊着,站在楼下等待考试的时候,两人沐浴着微风,有个皮肤白皙,身体单薄的男生像被吹过来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用怯生生的声音问说,请问你们是高三六班的吗?
袁小辉友善地说,是的,你也要参加英语考试吧?在四楼,有两个考场,你上去看看自己在哪个。
一双大手空降而来,一把抓住那个男生的胳膊。袁小辉两人一起仰视,发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出现在男生身后,焦急地说,你怎么跑到这儿了?这么多人,别走丢了。
男生说,罗叔叔,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你让我自己来吧。
中年人说,怎么能自己来!你看看你,哪儿大了?
那个男生瞬间沉默。有些问题就是这样,你知道它其中的含义,却让人无从作答。
中年人这时候转过来脸来,冲他们两个人洋溢起领导式的和蔼微笑与温暖。
他跟男生说,快给人家道谢。
男生不好意思和两人目光接触,低着头说,谢谢你们。
王波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疑惑道,这男生真不像特长生。
袁小辉说,特长生又不是哪里特长,怎么能从外貌上下结论?
王波说,他太单薄了,跟纸片一样,你觉得他能参加什么比赛?
袁小辉说,游泳选手吧。眼镜里面一圈一圈的,跟泳道一样。
两人又闲聊一阵,发现不能再蘑菇,决定上楼参加考试。
在教室里,大家和班主任进行了第一次会面。班主任姓郑,虽然样子长得一点也不正,但这不妨碍王波和袁小辉知道她。因为她带出了英文学校第一位考上北大的学子,成为英文巾帼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这说明能力就是比外貌重要——尽管学子考上北大纯粹自身使然,并未体现郑老师个中能力,但把下属的成绩当成上面的成绩来宣传,本就是一种传统手法,英文学校特地把学子的头像和郑老师的头像做成宣传画摆在学校门口加以炫耀,洋洋自得了大半年。
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天已黯淡,王波和袁小辉都感觉到了痛苦。一抹困顿还有饥饿的煎熬上了身不说,刚才的考试题目也让他们有被上了的感觉。几个小时内被上了两次当然痛苦。
淡淡的幸福感也不是不存在。很多人拼命来到大都市,被挤死被堵死被效率弄死被房价压死,天天往死了难受,但还是享受这种都市的感觉。时代的压抑很容易造就人的心里扭曲,夜色的贡献就是加剧这种扭曲,无怪乎那么多这个时代的人总在半夜出去寻求刺激。
同样心里扭曲的还有英文的老师们。时间对于有的人来说是奢侈品,对这些老师们而言却是廉价消费品。她们给考生们准备了16页A3纸的题目,考试时间长达240分钟,距离250已经不远了,真是为“变态”一词开拓出了一片新天地。
不过两人后来发现教英文的是清一色的女性,年龄都在40岁上下的时候,他们觉得这样的论调过激了。不是所有人的心里扭曲都应该被责怪,起码更年期妇女例外。
两人打包了麻辣烫回宿舍吃。原本王波准备去尝试一下学生饭堂,这具有很大的挑战性,因为是个学生都知道,学术界届流传的规矩是,真正摧残学生的永远不是学校本身,而是他们附带的食堂。所以两人就作罢了,人都是有极限的,下午已经挑战了自我,就不必晚上硬着头皮去挑战,万一吃死在食堂太过难堪;况且袁小辉又透露出独家消息,英文饭堂的东西用料太谦虚了,譬如咖喱鸡叫做迷踪鸡更为贴切,总会遍寻不着鸡的踪迹;而萝卜炖牛腩最好叫做萝卜炖牛难,因为常常有很多萝卜伪装成牛的样子在菜里,这道菜可谓用料真谦虚——但适当的谦虚可以,太过谦虚就是骄傲,没人喜欢骄傲的家伙。
宿舍门外传来骚动,接着马上安静下来。一片肃静中,有人“哒哒哒”地敲门,清了清嗓子说,小辉,是我。
袁小辉的脸瞬间像过了麻辣烫的碗,颜色那叫一个红。
他说,王波,那是我爸,你可以去开门吗?
王波看出了袁小辉对他父亲的胆怯之情,但并不笑话他,因为王波父亲敲屋门的时候,他都恨不得躺在地上装死,五十步笑百步不是个好做法。
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位中年人,一看就是成功人士,洋溢着成功人士应有的性格:沉着、儒雅。只有一点扼杀了完美,他谢顶了。即使这样,气质中也有遮挡不住的一面,和袁小辉是那么相像:也那么圆。
他马上就断定这是袁小辉的父亲,赶紧说,袁叔叔您好。
袁父略微一笑,和颜悦色地说,你好!我可以进去吗?
王波赶紧把袁父让到屋里,袁小辉在屋里已站得工工整整,跟扎根在路边电线桩子一样,唯一不同的他蔫地散发不出任何电力。
袁小辉问,爸,你有事吗?
袁父说,有。
空气冷冷的。袁小辉又接着说,那是…什么事?
袁父说,进英语B班吧?
袁小辉惊叫一声说,你不会是去找班主任去说了什么吧?
袁父点点头说,还没。我是来征求意见的。
袁小辉瞪大眼睛说,这你也要决定?不能让老师说了算吗?我不一定考上A班,去B班没意见。但你先跟老师说,不是等于暗示我是饭桶吗?
王波在旁边倾听着,萌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明白原来世间被家长划定饭桶的不是只他一个人而已。
袁父平静地说,A班起点高,你适合B班。
袁小辉说,你都这样说,那你来这里是和我征求意见的吗?
袁父看看他,眼里透出一股自信,慢悠悠地说,再考虑考虑吧。
这句话很平实,也不雷,匪夷所思的是,袁小辉这根电线桩子当场歪了。
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敲说,袁局长,时间不早了,您是不是要回了?明天还要开会。
袁父回头说,马上。
他走过来,把手放在袁小辉的肩膀上,态度慈爱地说,什么时候才让我不操心?
两天后,教务主任裘杰出郑重地通过学校电视讲话告诉大家,为了突出对每位同学的尊重,教务处决定,为特长生专门打印私人纸条通知,由班主任亲自发到手里。
纸条到手之后,王波看了一眼,发现被分去了A班,令他惊讶。更惊讶的是,他考了55分,只有满分的三分之一多,在卷子的右上角,还有一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10,用一个红圈圈了起来,郑老师告诉大家,那是名次。
袁小辉捏着纸条呲牙咧嘴地去了厕所。等他出来的时候,王波看到他快要哭的表情,试图安慰一下他,他的眼泪却直接流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王波赶紧抓起他的手,用力地握着说,小辉你别难过,我理解你,我理解你的。
袁小辉痛哭地摇着头说,不,你完全不理解的。我进去拉屎,想用那张分数纸擦,表示一下对这毫无意义的东西的轻蔑。擦着擦着发现,我手里根本没抓住任何东西,因为它太窄了!
袁小辉和王波同时找了香皂去洗了手,袁小辉还告诉王波,他的分数比王波低5分,红圈里的数字是38,倒数第二。他和难过,觉得一定是父亲在作梗;并口口声声地问王波说,我爸觉得我这么差,你说,我有那么饭桶吗?
看到袁小辉的沮丧,王波毫无劝慰的办法,只能拉下脸皮,把自己被当成饭桶的事拿来现身说法,告诉他,就算做饭桶,也可以活得开开心心。结果袁小辉听完王波的讲述,情绪上更加难以承受。所有事情的合力对袁小辉的创伤很大,他请了假,在宿舍连着睡了两天。
第三天起来,袁小辉突然心情大好,心血来潮地说,王波,我们结拜兄弟吧!反正你成绩也不咋地。
结拜还能找到这么无耻的理由,王波很佩服他的想象力。
袁小辉马上想去找香火,结果没有找到,解决办法是点了两盘蚊香,两人各手握一盘八拜结交。
袁小辉豪情万丈地说,不求同年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日亡。
王波疑惑地说,都不求,结拜是为了什么?
袁小辉说,为了好玩儿。
出于对友情地久天长的祝福,袁小辉还说,王波,我们虽然在家长眼里是两个饭桶,但结拜后就要立志成为风云人物,再不能让家长看扁。为了和国际接轨,我自告奋勇为结拜后的我们取一个共同的英文名,叫做风云好了。
友善的帮助总让人难以抗拒,王波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说,那你快看看这个英语怎么说。
袁小辉费劲翻了半天大辞典,把牛津、剑桥的字典,包括动物学的都系统查了一遍,最后沮丧地说,没找到,顾不上信达雅了,直接翻了吧。
王波配合地说,也行,语言这东西,能懂,能沟通就行。
袁小辉去查简明汉英字典。好半天,他抬起头来,成就感十足。
找到了,他说,就叫Wind and Cloud吧。
王波说,这也太长了吧,短点的方便签名。
袁小辉在本上研究了半天,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在王波的百般催促之下,他不情愿地把本子递过来说:这个缩写不太好吧。
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写字母,W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