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菲的邮件让齐小言一下午心情都不好。在办公室她一向是很有度量的,别人多说句少说句,她都不计较。今天不行,她的心情恶劣之极。路菲的信像夜间的手电,让她看到了黑暗嶙峋的人心。
戴爱英上班的时候,看到她一言不发的样子,很轻蔑地笑了笑,说,怎么不陪大卫了?
齐小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别说戴爱英,就是齐小言自己,也能感觉到那一眼中的阴冷和霸道。戴爱英可能没想到自己的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让她反应这么强烈,忙闭了嘴,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
自己怕什么呢?一个洞悉了人间真相,看到了地狱景象的人,应该什么都不在乎了。路菲那么纤弱的一个人,都说抛就抛了,把什么温暖人间,什么繁华世界,什么前程等等像个屁一样的抛弃了,想想自己的好姊妹,心里该是受了多少煎熬,吃了多少的苦啊。
她想到了一句话,这话是路菲送给自己的。她说,别想得太多,想得越多,越不想活下去。
是啊,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为了生存竞争的森林。大家都想活得好一些,想得到权力,得到最肥的草原,最美的配偶,甚至别的动物崇拜的目光。但是,如果动物们有人的思维,知道这森林不久就要成为沙漠,它们不久就要灭绝,它们是否也得自杀呢?但是它们看不到这些,所以它们有竞争有快乐。它们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现在,而不是将来。同样,人类谈将来是可笑的。就像那句著名的话,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人类的将来是什么?人其实还不如动物们前途光明。最起码,动物们的智商没有人类的复杂,阶层没有人类那么多。它们不思索,是它们的天性,是它们能活下去的基础。
人呢?普通民众的意识被少数人操纵着,以为那些少数人所恭赏的就是人生的意义,其实狗屁,都是一群自作聪明的小动物。以自己的小聪明,玩着弥天大谎,以自己的虚伪,捏造着人生意义。所以,人类的思索往往沦为为自己本种群的思想玩偶,离真理最远。
话又说回来,没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小群体构成这个社会的核心,没有那些被耍的猴子似的民众构成一圈又一圈的围着核的囊肿,这个社会不就乱套了?
人的全部意义,说到底,就是动物的本能,生存和弱肉强食。这两点才是人生要义。其实,懂得了这两点,才是这个世界的精英。
也就是说,精英都是本能的最身体力行者,是本能的强势者。就像动物世界里的种群首领,不需要什么思想,只需要凌厉的爪子,需要最快置对手于死地的能力。
思想者,则因为走进人类的不擅长领域,往往就是弱者。
活着,就是做一个纯粹的动物,吃饭,睡觉,****。这才是思想者应该告诉人类的。
一个下午,齐小言都在反复考虑这些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她要给自己的人生一个定位,一个继续跟同事们玩玩手腕,跟老公玩玩虚假浪漫,跟英俊男生们放放骚的理由。她不能让自己走进路菲的那个死胡同。虽然死胡同里真理闪耀,但是,她不是一个追求真理的人,她需要一个虚的核,那怕自己也是一个围着核的囊肿。做一个快乐的囊肿,一个有核的囊肿,这得需要给自己的人生设计多大的理论谎言啊。
但是她得完成。从路菲那儿逃出来。
大卫就是这时候打电话来的。她怕大家听出自己是跟大卫打电话,就走出了办公室。
大卫说自己定好地方了,今天不去意大利人开的NBSE了,意大利面条他吃够了,他想她也应该不喜欢了,他请她吃素。
齐小言感觉这个提议不错。岛城有几家专做素菜的饭店,环境和菜都做得比较好。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她跟顾晓墨交待了点儿事,就出来了。
在路上,约莫赵德海快回来了,她还跟他打了个电话。
她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赵德海没回答,却反问她干什么去。齐小言说,客户约她吃饭,在碧薇。
赵德海就冷笑了,说,是那位美国帅哥吧。
齐小言感觉到了他言语中的蹊跷,问他,你什么意思啊?
赵德海说,没意思。就你自己吗?
齐小言脱口而出,说,不是,还有我们经理。
赵德海说我今天不回去,就扣了电话。
齐小言到感觉自己跟做贼似地,不过吃顿饭,心虚什么?难道自己潜意识中有别的期望?齐小言自嘲地笑了笑。
碧薇在这个城市最高档的酒店丽晶大酒店大院里。齐小言去的时候,大卫还没到。她看了看表,刚好到他约好的时间了。等了大约五六分钟光景,大卫才从酒店的另一个门走了进来。
齐小言不禁笑了。
大卫知道她一向准时,自己却掐着时间,等她到了五六分钟再进来。中国人的本位意识已经深入了这个美国人的脑袋。可怕的入乡随俗啊。去年她到纽约,大卫请她吃饭,他还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几分钟。她当时觉得那是应该的,是美国人推崇的绅士风度。现在,这个绅士在中国久了,也学会了中国的那一套,真是什么湾里出什么鱼。
大卫没有穿他平常喜欢穿的休闲服,而是穿的很正式,出席晚宴似地。也像一些刚踏入社会的小青年,首次会女朋友。这一下子就把齐小言的心情搞坏了。她以为她这是出来休闲一下,顺便谈一下下一步的合作计划,大卫这一身打扮让齐小言感觉闹心。这个时候,她需要放松,需要别人的安慰,最不需要一脸正版地谈生意,或者……婚外情。
大卫跟齐小言打了个招呼,坐下。问她,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齐小言勉强笑了笑,说,谢谢您关心,略微好点儿了,起码我开始接受这个现实了。
大卫说,生命就是这么无常。很多人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没有了。
这个话题让齐小言难受,她又差点流泪,说,是。真让人没法说什么。
大卫说,所以,我认为,人活着要及时行乐。别临死的时候,一大堆遗憾。
齐小言心里动了一下,她不知道大卫的“及时行乐”是什么意思。就说,人对于快乐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有人把堕落当成快乐,有人把行善当成快乐。
大卫问她,您把什么当成快乐呢?
齐小言说,我把做我喜欢做的事儿当成快乐。
大卫说,您喜欢做什么呢?、
齐小言说,我喜欢优雅。喜欢优雅的男人,喜欢优雅的衣服,喜欢读优雅的书。
大卫想了想,说,您的先生优雅吗?
这个话题让齐小言有些措不及手。她把这个话题拽出来, 是想给大卫划一个圈子,让他的行为别太过份,没想到他用这个话题来反击了。
齐小言想了想说,一般吧。有时候很优雅,有时候不。
大卫显然不想轻易换掉这个话题,继续追问,什么时候优雅呢?又什么时候不呢?
齐小言笑了笑说,这个需要说吗?
大卫暧昧地笑了,说,我懂,您别说了。
两人点了菜。齐小言不饿,随便让大卫点了几个。大卫说,今天我请客,希望您不要错过时机。
齐小言苦笑了笑,说,您真会挑个时候。
大卫无奈地摊开手,说真不好意思,我明天就回国了,并且可能,我是说可能,我不负责中国的业务了。
齐小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说,您说什么?
大卫艰难地笑了笑,说,你听到的没错,不用怀疑。我明天回国后就不负责中国的业务了。我的老板让我负责别的地区了。
齐小言惊讶到了极点,说为什么啊?您负责中国这么多年,咱也做了五六年了,合作得多好?为什么要换你?
大卫说,这不算什么,正常调动。
齐小言说,正常调动?除非您的老板是个白痴。别的人懂服装吗?熟悉我们这些贸易公司吗?他懂得应该跟我们怎么打交道吗?
大卫说,新人应该是个业务很棒的先生,这个您可以放心。
她痛苦地拍了下自己的头,问,大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没法补救了吗?
大卫说,没法补救了。
齐小言问他,是怎么回事呢?
大卫说,一批服装出了问题。我被我们的客户投诉了。
齐小言知道国外的投诉,一般就是指因为质量问题,消费者或者零售商投诉给他的老板。不是很大的事儿。
她问,就这个?
大卫说,是的。
齐小言说,那以后多注意不就行了吗?
大卫说,不行,事故太大,老板很生气。
她问,是我们的货吗?
大卫说,不是,是鼎新。
齐小言问,可以告诉我出了什么问题吗?
大卫说,可以。他咬了咬牙,说,他们做了一万条裤子,腰衬应该是用布衬,他们全部用了丝衬。
齐小言问,那他们发的推销样呢?
大卫说,推销样是用布衬做的。我们就是用他们的推销样跟我们的客户订的货。
齐小言问,那船样呢?
船样也是用的布衬。
齐小言说,你们可以不付款啊。
大卫说,可是款我们已经付了。
齐小言说,您没去找鼎新吗?
大卫说,找了。没用。款反正已经到手了,我们欠他们几千美金,他们也不想要了。
齐小言说,真是太可恶了。
大卫很颓唐地低下头,说,我去过很多国家,只有在中国遇到这种事情。
看到齐小言很不高兴,他赶紧补充说,当然,你们公司做的非常好。以后我会建议我的下一任只跟你们做。
齐小言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说,谢谢您。
大卫说,也谢谢您和谭经理。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齐小言说,别这么说,互惠互利的。
喝了几杯闷酒,大卫脸红了,话里也有了酒意,他说,齐,我舍不得你们。
齐小言差点就流出泪来。一起这么多年,一起面对过很多困难,说换人就换人,真是让人伤心。大卫人不错,合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刁难过自己。两人只吵过一次。那是05年,在广交会上,大卫看上了她们公司挂的一件衣服,让她报了个价格。报了价格后,齐小言看到大卫拿着自己工厂做的样品,直接就到鼎新的摊位上去了。她知道他是去让鼎新报价呢。等大卫拿着衣服从鼎新那儿回来,齐小言直接就喊,NO,这个单子我们不给你做了。
大卫很怀疑地看看她,看看在一边的公司经理谭林。谭林不说话,瞪眼看她发飙。
她说,我们的样品,您怎么可以让别的公司打价?
大卫看她真生气了,有些害怕,说,我不过是借用一下,不对吗?
齐小言说,不对就是不对,我们辛辛苦苦做的样品,为什么要给别人看?是不是他们给的价格低,您就让他们做了?这样对吗?别忘了,这是我们做的样品,我们拥有专利,您这是对我的侵犯。
大卫扭身就走了。
事后,齐小言想想自己也是太冲动。
其实,自己心里很明白的。大卫有时候,也拿着鼎新的样品来打听价格,那不可否认,他也可能拿着自己的样品去到鼎新那儿打听价格。生意场上,没有绝对的光明磊落,不出大格就行。
说起来大卫真的不错,自己向人家那么发脾气,他不记仇,晚上还笑吟吟地请她喝咖啡。
想到这儿,齐小言说,我找你们老板反应,我就告诉他,如果换中国部经理,我就不跟他做了。
齐小言是半真半假说这话的。大卫听了却慌了,说,别那么做,老板会真的不跟你们做的。对您对老板都是个损失。中国服装已经没有多少优势了,您找个客户也是不容易。所以,千万别那么做。
说到这个话题,勾起了齐小言的担忧,她问他,大卫,我们中国的服装加工还有市场吗?
大卫说,有,但是越来越不好做了。中国发展太快,加工费越来越高,人民币又升值,所以我觉得前景不是很好,您要有心里准备。
齐小言说,如果不在中国做,你们到那儿做呢?
大卫说,不瞒您说,我们在越南找了个工厂,我就是要到越南去负责的。
齐小言一怔,说,那是不是意味着,很多单子要从中国撤到越南?
大卫说,是,但是暂时对您没影响。我们要把别的公司的单子先试探性地撤过去。能不能成功,还不一定呢。
齐小言稍稍放了心,说,反正没几年好日子了。
大卫说,这是个趋势。中国会越来越富裕,很多产业就要向更穷的地方发展。
齐小言说,是。
大卫又说,不过,别的国家工业基础太差。比方印度人,太散漫太自由,我们在那儿放过单子,一个月的工期,他们做了四个月。所以,这次想到越南做一做。
齐小言说,我也有个客户在越南有工厂,做得一般。
大卫说,你的意思说,不如他在中国做的好?
齐小言说,这么说吧,我们不做的单子,客户就挪到越南做。我们想做的,他就不给我们。
大卫说,我懂了。其实,这些是我料想得到的。所以,我舍不得中国,舍不得你们。
齐小言不由地说,今天真够倒霉的。
大卫说,怎么了?
齐小言说,我最好的朋友今天没了,我最好的客户今天跟我告别了,您说,我是不是够不幸的啊?
大卫搓了搓脸,说,我也是。
两人又喝了杯酒。齐小言给大卫倒酒的时候,大卫抓住了她的手。他说,齐,我喜欢你。
齐小言也握了握他的手,把手松开了。她对大卫虽然没有什么恶感,但是还不到这种地步。
这个美国人对中国人还是不理解。齐小言心想。您都是要走的人了,按我们的说法,是过气了。这个时候还勾搭女人,就像在熊市投资股票一样,自招没趣。唉,这个大卫,在情场上,还是太嫩了。好感归好感,如果真的要上床,齐小言会选择有好感的同时,还得有经济前途。这是个物质时代,不是情感时代,任何资源,都要为经济服务。
大卫说,我这样让你不高兴吗?
齐小言还没回答出来,她就被眼前站的一个人惊呆了。竟然是赵德海。
她呆了,张大嘴巴,半天没合上。
赵德海看着她,眼光极度的轻蔑。
她说,你不是今天不回来吗?
赵德海没接她的话,而是问她,你不是说晚餐还有谭林吗?
齐小言被他的话打得往后缩了缩头,只好编瞎话,说,谭经理临时有事儿,不来了。
赵德海说,那我打电话问问他?
齐小言火了,说,你随便。
赵德海说,跟你说,齐小言,你没必要狡辩了,有用吗?铁的事实摆在面前。你还是承认了吧。
齐小言说,我承认什么?
赵德海说,承认什么?你还他妈装傻,你不知道吗?
话说到这种地步,她反而不怕了,说,我没有什么需要承认的。是,我今天骗了你,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要骗你吗?是因为你心思龌龊,否则我还用骗你吗?
赵德海说,你真******不要脸啊,骗人还这么多理由,跟人上床还说我龌龊?齐小言,我真服了你了,你是一点良心都不讲了。
齐小言说,我不讲良心?我跟人上床?我想骗你还告诉你我在那儿吃饭?大卫是我客户,我希望你自重一点,别在人家面前丢国人的脸。
赵德海还要骂,大卫站起来了,他笑着伸出手说,您好。是我请齐经理吃饭。因为我要回国了,这个业务再不需要我了,我们合作了五年,我请齐经理吃饭错了吗?
大卫表现得有礼有节。赵德海有些不好反驳,他恨恨地看了看齐小言说,希望你自重。
恨恨地离去了。
赵德海的出现,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起来,齐小言似乎看到周围人都在偷偷地打量着他们,眼光里满是探究。
她说,今天真是不幸的一天。
大卫说,是。
两人喝了杯酒,就起身了。
大卫要回他的客房,邀请齐小言上去坐坐。齐小言知道上去麻烦事儿就多了,就说不了,谢谢,我先生回来了,我要回家呢。
大卫很体谅她,说,好的,我给您添麻烦了。
大卫拥抱了齐小言。齐小言看在最后一次的面子上,让他抱了一会儿。直到发现他身体开始起了变化,赶紧挣脱了出来。
她说,拜拜,不等他回答,就赶紧跑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话真是太真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