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片混沌里醒来。
她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发现周边一切都似被火烧过,只留下一片焦黑。远处高耸的红色山峰,有着某种让她熟悉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可她没有动,她抱着双膝,埋头坐在原地。
她是新诞生的火灵,她双足所踏的土地,必成为一片火场。哪怕她只是坐在这里,周边广袤的草地,也会因灼热而化为焦土。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只有焦黑的大地,是不会愈合的伤口。
第七天的时候,她觉察到有人出现在她面前。她惶惑地抬头,发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名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海蓝色的长发,冰蓝色的眼眸,披着白色的斗篷,笑容有些调皮。
“你就是新诞生的火灵吧。”少年伸出手,语气轻松而随意,“大家都很困扰呢。可是小雅说她对带小孩没兴趣,所以我就来啦。”
她不敢伸出手。她是天生的火灵,所接触到的,都会烧成灰烬。
少年往她身边走了几步,她瑟缩着后退,看到少年脸上灿烂的笑容。少年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夸奖道:“是个好孩子呐。没关系的,很快就会好了。”
她怔怔地看着少年。他的手依旧洁白如玉,没有半分烧伤的痕迹。他的身边围绕着清凉的水气,让她忍不住想要躲开。
她突然知道了少年的身份,因为少年从脖子上扯下一粒大珍珠,塞到她手里。
“在你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之前,明珠就先借给你吧。”他这样说。
然后他留在了她身边,给她讲这世间的一切,教她慢慢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情。
终于有一天,他说:“你已经长大了嘛,也很厉害了。”她还来不及欣喜,他就说出了分别的话语。
整个村子在她难以控制的怒火中烧成废墟。她第一次看到他生气的模样。可她不愿意道歉。
于是他们回到了最初相遇的地方,那里已经成为一片银白色的沙漠。他在沙漠中囚住一湖水,也囚住了她。
离开时他说:“一年后我会回来,希望那时候你已经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可一年后他没有回来,她在湖底等了很久很久,他一直没有回来。
她相信他会回来,千年万年,他一定会回来。因为神是不会死的,他只是恰好,没有回来。
***
芙蕾霍然睁开眼。
四周是一片冰蓝。在她梦境里出现过的那名女子冷冷地看着她,女子身边,若泽僵直地站着,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神色茫然。
芙蕾突然心里一紧。
女子伸手,芙蕾便被移送到她面前。女子细细地打量了芙蕾一番,神色有些讶异,但她只是一挥手,芙蕾便又被悬在了大殿中央。
“你的同伴逃跑了。”女子的声音有些冷酷,“果然是人类啊,懦弱又愚蠢。”
芙蕾没有说话。她刚刚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唯有那种在漫长等待中的无望,无比熟悉。她曾经也这样等待过一个人,因为她没有看到那人的尸身。她不想活,因为活着是一场漫长的刑罚,可她也不敢死,因为她心里存着微末的希望。她幻想着那希望总有一天真的会出现在她面前。
然后希望真的出现了,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可是,这希望……
她悲伤地看着若泽,心隐隐作痛。也许,这希望,又熄灭了。
女子似乎很为芙蕾的沉默恼怒,她一挥手,芙蕾便狠狠地摔到地上。
“为什么不说话!”女子走到芙蕾身边,狠狠一脚踩在芙蕾手上,“咒骂啊!求饶啊!痛哭啊!你们人类,不就是这样软弱无能的生物!”
芙蕾只觉得全身似乎都在被火灼烧。她费力地抬起头,看着面容几近扭曲的女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真像是没长大的孩子啊。”芙蕾一字一顿地说着,语气有些刻薄,“怪不得水神神主,直到隐世也不肯见你。”
“你说什么!”女子一脚踢在芙蕾脸上,芙蕾闷哼一声,不禁心疼起自己的脸来,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沉默了一会儿,女子突然开口:“你刚才说,隐世?”
芙蕾的嘴里都是血,可她还是勉强开口,只是声音难听得不像样子。
“是啊,隐世。众神早在几千年前就隐世了。水神神主不会回来了。”芙蕾的声音有些快意。她记得,接到若泽失踪的消息后,她每天都坐在亲王府的湖心亭里,坐了整整三个月,直到终于有一天,宝慧带她去看了若泽的衣冠冢,她跪坐在若泽的坟前,哭了很久,最后把若泽送她的红色珊瑚珠,留在了那里。
可是那么多年里,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若泽不会回来了。大家似乎都保守着同一种默契,她也保有她最后的希望。
所以她很知道,对一个陷在无望的等待里的人,什么是最伤人的。
不过就是,轻轻地戳破那个脆弱的希望。
“你撒谎!”女子恶狠狠地叫着,狠狠地踢着芙蕾,只是眼眶里,有细小的火焰冒出来,一颗颗慢慢溢出来,消失在空中。
“真是难看。”牧野的声音突然响起。女子停下动作,往四周张望。芙蕾轻轻吐出一口血。
整个大殿里看不到牧野的身影,只听到她的声音,冰冷的,一字一句似乎都要敲打进女子的心里。
“你明明早就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现实。水神神主早就原谅你了,你为什么又要犯同样的错误。水神神主不会再回来了,从你选择留在这里的时候开始,你就应该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仍会相遇,但绝不会是在这里。这是神的话语,潦水祭司大人早就告诉过你。”
整个大殿突然震动起来,有什么东西碎了,却看不清。
女子一挥手,整个大殿都飘满了火焰,可是依旧看不到牧野的身影。芙蕾突然觉得身体一松,刚才女子加在她身上的桎梏似乎解除了。可惜她现在全身都疼,也只是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躺着,还不忘偷瞄站着的若泽。
若泽依旧僵立着,好在火焰并没有靠近他。
“出来啊!”女子站在大殿中央,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打碎我的幻境!”
牧野终于出现在大殿中,她扔出一块毛毯盖到芙蕾身上,接着便站到那女子对面,语气冷冽:“沉溺在幻境中不愿面对现实,哪怕是圣灵,也要被称为懦弱和愚蠢。”
破碎的声音更响了些。大殿里的火焰突然消失不见,一颗硕大的珠子,从宽椅后升出,珠子中间隐隐能看到液体在缓缓流动。大殿里的空气一下子湿润起来。
“我是柯特一族首领的长女牧野华罗,我们一族奉潦水祭司之命已在此守候两百余年。”牧野神情庄重,低头向那颗柱子行礼,“于今期限将至,请放我们南去。”
大殿的墙壁开始开裂。芙蕾能听到隐隐的水声。女子跌坐在地上,长发遮盖了她的面容。
那颗柱子缓缓上升,发出耀眼的蓝光。水流的声音更大了些。芙蕾突然惊叫一声,因为她看到若泽倒在地上。
牧野回头,看到还躺在地上的芙蕾,便走过去,用毯子把她裹了,扛在肩上。芙蕾用尽力气,终于勉强说出几个字:“求……救……他。”
牧野扛着芙蕾走到若泽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弯下腰,把若泽也扛起来。
大殿的顶部也开始坍塌。水从裂开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灌注进来。那女子依旧跌坐在地上,身边慢慢漂浮起一些细小的火苗。
珠子的光芒越来越盛,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出现在水面上,不高,像是个孩子。那身影蹦蹦跳跳地走到女子身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女子的头。
女子抬起头,眼眶里的火苗不断涌出来。
“我们终有一天会再相遇,可绝不会是在这里。”那声音清脆而稚嫩,“你已经长大了啊,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虽然有拜托我的祭司照顾你,可是,不要太麻烦人家才好啊,炎。”
那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再没有被喊出过的,他为她取的名字。
白色的身影似乎又转头看向了牧野,继续说:“你要感谢那边的那一位呢,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也许我们并不会再相见。可是,你好像把她打得很惨啊。”
一股清水慢慢包裹住芙蕾,缓缓地渗入到她体内,芙蕾感觉到自己的伤口似乎在慢慢愈合,感激地望着那个白色身影。
炎颤抖着,终于伸出了双手,似乎想拥抱那个身影。可那个身影,却化作一团水雾,消散开了。
那些被刻意封印的记忆猛然涌入脑海,炎跪坐在地上,伸出双手,无比珍惜地作出一个虚抱的动作。
她全都想起来了。
一年之后,他如约而来,原谅了她的罪过,可无论她怎么哀求,他都拒绝再与她同行。
于是她选择留在这个湖里,用以往和他在一起的记忆,为自己铸造了一个梦境。可是梦境太短,每年她都会醒来,于是她又铸造了一个幻境,任何人闯入幻境之中,都会见到自己内心最恐惧的东西。人类面对恐惧时的种种丑态,让她能够在睡醒的闲暇间取乐。
数千年来,她嘲弄人心,却不知道,最可嘲弄的,是她自己。
现在,终于,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