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风化,狂沙袭卷,沙荒一片,百里寸草不生,千里荒无人烟。
寒风袭来,吹得红莲的绯衣飒飒响动,她轻轻地问道:“鲭鱼一哭,天下大旱。是何人……种下如此深的,如此深的执念?”
铮……铮铮……
远方传来琴音,甘冽又悠然,清冷又疏离。
她执着莲,随着琴音,踏入域外古城。
一身白衣的男子,正坐在荒漠上弹着古琴,他的墨发横飞,雪衣翩跹,修竹玉皙般的十指,在琴弦上轻捻拔弹。
他的眼瞳是金色的,在烈日下,他翕着曲卷茂盛的眼睫,微扬的嘴角抿成一个上弦月的弧度。
琴音如弦,丝丝入扣,丝丝缭绕在一堆白骨前,白骨的旁边散落着零乱的铠甲……
在一顶将军头盔旁,有一个满月型的吊坠,坠子是一枚千年琥珀。
在琴音的推动下,琥珀呈现桔红的光芒,光芒若昙花,慢慢地开启:
南北朝,千年古都洛阳城。
阳春三月桃,灼之夭夭。
城门两旁栽满了桃树,此刻落嫣纷纷,如若急雨。
慕容将军奉命驻守洛阳城,他骑着高头大马,在青板石上嘀哒嘀哒的响,被桃花瓣迷眼的马儿,不小心撞到了当地一名纤弱女子,他急忙翻身下马,救了那名女子,她叫小蝶,知书达理,出身于书香门第。
两人心心相印,一见如故,每日晌午都相约于城门的桃树下。
一来二往,便私订终身。
彼时,北魏来犯,慕容将军奉命出征。
中秋节那天,临行时,他万分不舍地牵着小蝶的手,说道:“小蝶,等我胜利凯旋,一定铺十里红妆来迎娶你,你要等我!”
他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支蝶钗,绾上她的青丝。
她隐含着满眶的泪水,说道:“君若赠我簪,便为君挽发。结发为夫妻,百年不变,千年不移。”
说完,她从脖颈上取下一枚琥珀,给他戴上,又说道:“赠君琥珀泪,请君莫相忘,恩爱两不疑。来年中秋,你一定要回来。”
前线战况紧急,俩人自此依依惜别。
小蝶坐在青板石下,守着城门,远远望着将军坐在马鞍之上,急赴前线……
在这个小小的琥珀当中,无数次地出现一个画面——
三月桃,花瓣如血,疾雨倾泄。
洛阳城门,青石板,桃花树下,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桃花的映照下,他俯身给她挽上青丝,插上一支灵动的蝶钗。
他与她相视而笑,桃花震落纷纷。
只是,琴音乍然而断。
白衣男子挑起一根琴弦,清冷疏朗地说道:“慕容将军,你别再做梦了!你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为何还不放手?放下所有的执念,放了这里的生灵,也放了你自己,去轮回转世!”
琥珀上闪着晶莹的泪,出声喝止:“不,你骗我!我没有,没有死!明明和她一直在一起,在一起!”
红莲低下头,取下鸟羽,放到琥珀上,说道:“别用执念迷惑你的身心。实际上,你从未回去……从未回到她身边。你负了她……”
在鸟羽的作用下,迷障被清理,还天地一片清明,琥珀内,迷雾散开:
慕容将军此去,便是数月,其间刘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宋文帝一气之下连斩二将,北魏全线出击,强渡黄河,宋文帝不听朝臣进言,发动强攻,不敌之下,洛阳失守。
而他被奸人所害,万箭穿心,死在了战场上。
全军覆灭,黄沙掩埋。
他死之时,朝着洛阳的方向,努力地攀爬着,每爬一步,就留下一道血渍。
可洛阳城,还是离他很远、很远、很远……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这一枚琥珀。
最终,他用尽鲜血,用尽最后一口气,把所有的不甘与执著全倾注于这一琥珀当中。
远在洛阳城的小蝶,迫于家族的威逼要她另嫁他人,她不从,只得在“伽蓝古寺”出家,落发为尼。
她每日晌午都会跑到城门口的桃树下,坐在青石板上等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伽蓝古寺的木鱼,敲了一年又一年。可是他还是没有回来。
每次,遇到前方归来的人,小蝶便会寻问:“可曾遇见过慕容将军。可曾……可曾……”
可始终没有将军的任何消息。
很多人都叫她放弃。
可是她没有。
仍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枯等。
伽蓝古寺的木鱼,敲了五年又五年。
——君若赠我簪,便为君挽发。结发为夫妻,百年不变,千年不移。
——君若赠我簪,便为君挽发。结发为夫妻,百年不变,千年不移。
——君若赠我簪,便为君挽发。结发为夫妻,百年不变,千年不移。
五年里,她恨他,很恨,很恨,很恨……
式微,式微,
胡不归?
微君之故。
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
胡不归?
微君之躬,
胡为乎泥中!
伽蓝古寺的木鱼,敲了十年又十年。
——赠君琥珀泪,请君莫相忘,恩爱两不疑。
——赠君琥珀泪,请君莫相忘,恩爱两不疑。
——赠君琥珀泪,请君莫相忘,恩爱两不疑。
又十年,过去了,她还是一个人,风吹日晒,霜欺雪凌,从一头乌黑的青丝,等到了白发苍苍。
洛阳城门的那棵百年的桃树开得很艳、很红,花瓣洒了一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嘴角微扬,死了——死在了青板石上,桃花树下。
她的尸骨浸着风霜,五年内无人收埋。
琥珀上慢慢地淌出一滴泪,红色的血。
红莲把莲花放在将军头盔的旁边,说道:“她死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很轻很淡。你要听吗?”
“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不回来也好,在另一个地方快乐的生活。不必像她这般枯等。因为等待太苦太苦了。她说,你忘记了也好,因为,一直活在回忆里,太苦太苦了。”
白衣男子收起古琴,说道:“这便是事实的真相,因为你的执念,封存了这里。使得方圆百里,雨不曾下,雪不曾来,寸草不生,生灵涂炭。”
琥珀上的红泪,慢慢地变成澄澈,颗颗滑落下来,零落成珠:“忘记了也好,如若这是你的心愿——那我便依你。我终不必在此执迷不悟,下一世,守你在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