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争执不下,谁也不肯让步。一直到五更时分,他们困得实在撑不住,这才互让一步,取了折衷法子,即在那张床中间划出一条分界线,每人一半。
和衣躺下,两人皆是秒睡。
或许是回了京,故地重游总难免让人忆起往事。或许是到了家,不用时刻警惕敌情,她身心都放了松。或许是身边多出个人,这场景似曾相识。或许是白日跟彭古意说明情况之时,提到了那个名字。或许是……
方晗睡着后不久竟然开始做梦。要知她已很久没好好睡过觉,很久没做过梦,更久没梦见过那个人了。
她模糊中晓得自己身在梦中,只是怎么都醒不过来,梦中,她置身于一处淡雅院落。院中有一池静水,池中有盛开的或白或红的莲花,旁边是香棚花架,上有萝薜倒垂。
对面是一所红墙绿瓦的房舍,有个人正站于屋檐底下,长身玉立。
一束银冠,一袭白衣,衣袍的肩头与衣摆处点缀着浅紫色的莲花花瓣。他手握一卷经书,轻轻翻阅着,时而凝眉,时而微笑,整个人的气质亦如身上的锦袍般华丽繁复,儒雅高贵。
方晗身处梦中,望着那个人哽了声,叫道:“二哥。”
那人微微侧目,眼中有极淡的笑意,似在打量她。
方晗不敢靠近他,揉了揉眼睛,把眼底的湿意揉下去,远远道:“二哥,我回来了。”
那人目光动了动,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点头。他合上书卷,微微抬眼望向蔚蓝色的天际。天际有积云翻涌,变幻出莫测形状。
她随着他看向那天,看向那云,耳畔似又响起他曾经的教导。他问:小晗,如今朝事变化无常,如乌云翻涌,你当以何自处?
她答:做风,吹散乌云,还朗朗晴天。
他笑着摇头,指向天际:不对。要做这天,无论何种云,无论何种变化,终是在天的掌握之中。
言犹在耳,斯人何在?
周身景物如水汽勾勒,一阵清风吹过,方晗只觉眼前一闪,红墙绿瓦消失,池水莲花不见,唯余苍茫云气浮荡在天地间,唯余他白衣翩然,衣摆处紫莲花瓣飘飘洒洒,如一场花雨摇落。
方晗向前迈了一步,又怯怯地迈了一步,一点点挨近他。
在别人眼中,她一向胆子大得天不怕地不怕。
然而别人不知道的是,她其实很怕一个人。自小养成的习惯,就像刻在了骨子里,或许一辈子都改不过来。
她挪到他身边,又叫了声“二哥”,自背后轻轻拥住他。这一刻,眼泪“哗”地涌出如决堤的水。
很久没有哭过了,所以一旦开了闸,眼泪就再也不肯安分,争先恐后滚出眼眶怎么都止不住。
她抱着他,反反复复地哭,呜呜咽咽地哭,仿佛要将五年来积攒的泪水全部流尽。
许久,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叹,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这一叹虽然极轻极缓,却让梦境破碎,让她瞬间清醒,因为那个人是从不叹气的,那个人从来都是运筹帷幄将一切看在掌控中。
她慢慢睁开眼,下意识打量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胸前湿了一片的华贵衣裳,接着向上看,英挺俊朗的五官,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气质同样华贵,但比之于那个人,少了三分儒雅,多了三分洒脱。
无意间窥及她的隐私,彭古意只觉很无辜,他真的一点不想知道啊。他活了二十余年,医人无数,自然晓得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事不宜迟,他决定先发制人,指了指昨夜划好的分界线,抢在她前面道:“跟我没有关系啊,你自己过线的。”
他又忙指了指伏在他胸前,紧紧抱着他不放的她,道:“跟我没有关系啊,你自己抱上来的。我推都推不开。”
他一把将她从身上扯下来,跟她保持了距离,神态瞬转一本正经,目含微笑,目光真诚:“方姑娘,这一晚其实是这样的。我们一直都睡在自己的地盘中,我们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你要相信,我也是刚醒,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方晗微微眯眼,目中有压抑的情绪流转。好半晌她拭去面上泪痕,也不说话,翻身下床,取了鞋子着上,径自向门口行去。
有时不回答未尝不是一种回答。彭古意心知她默认了他刚才的那番话,这才松了口气,内心感慨着自己真特么机智。
方晗走到屏风边,迟疑了一下,似要回头。
彭古意生怕她反悔,忙以手指天道:“我对着黄金起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晚什么也没发生。”
方晗眉心微皱,转过屏风,开门向外行去。
彭古意以为她要走人,以为危险过去了,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怎么还有个二哥,不是方家独苗吗?”
方晗拉门没拉开,忽然记起门昨晚被老爷子用木板封住了。于是她没能走出去,于是她将这嘀咕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语气低沉而犀利:“再说一遍。”
彭古意慌得一跳,忙挤出笑容:“啊哈哈哈哈哈,我是说今天天气不错,吃过早饭一起去外面转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