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阴沉一月的天终于有了缓和的迹象。太阳扯开
厚重的云层露出了吝啬的笑脸,穿过层层宫墙殿苑,投到了一队急急行走的内侍身上。
一行十几个人,踩过干净而坚固的青石地砖,竟是没有发出一点的声响。打头的扬起脑袋,看了一眼横在眼前随简陋却绝对坚固大门上的匾额上已经失去光鲜的“忆思宫”三个大字,微微喘息了一下,扯着嗓子大吼一声:“圣旨到……”
院内原本如往常一般做着扫地、打水的宫女们霎时乱成一团,有几个甚至就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地磕头,嘴里还不忘念叨着:“谢天谢地,陛下终于想通了,主子总算是熬到头了啊……”
殿门打开,一名只着了普通素衣的女子走出来,率着一干宫女跪下下去。
“奉天承运……念,皇女云谨若在悔过期间表现良好且原本其性情沉稳,堪当重任,经数名大臣联名推荐,寡人特准其戴罪立功,封思忆公主称号,即日起前往北冥国和亲,望……”
圣旨的内容尚未宣读完,低着头的宫女们却是各各抬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是不是宣错了,怎么可能是……”
粉衣宫女刚刚嘀咕出声,宣旨的内侍便止住了声音。
“放肆。”另一名内侍喝道,却被先前宣旨的给挥手制止了。
“臣,领旨,谢恩。”清清浅浅的声线掠过,一双干净柔美的素手举过了头顶。
宣旨内侍的眼里闪过惋惜、同情甚至是怜悯的光,不过最终还是归于了平静。能在帝君身旁伺候多年,自然是深知所谓的本分。在这个人人想挤破头颅想要进入的皇宫里,最多的便是禁忌。不能说的就绝不说,不能做的,也便绝对不能去做。但是踏上回程路的内侍还能没有忍的住,浓浓地叹息了一声。
原本应是君临天下的人中之凤,被夺走了储君之位不算,现如今还要去那个男尊女卑的国家和亲。这,也算是极致的羞辱了罢。听说那里的女人没有一点地位,只能依附男人存在的……
宣旨的内侍们一走,这边的宫女们就哭倒了一地。怎么会是这样?和亲?那是不是就是说,主子从此就不会再有出头的机会了?
刚刚得了个思忆封号的女子起身,淡淡地说道:“如此喜事,你们都哭来作甚么?都散了,个人做个人的活计去。”说完也不等那些脸挂泪珠的宫女们再说什么出来,便径自步回殿里。
天,终究是放晴了。阳光强烈的太突然,让似乎已经熟悉了阴郁的人不能很快就接受。立在窗前远望的女子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在阳光的照耀下琉璃般的眸子里变幻莫测的光芒流转起来。
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女子忽然就笑了。都已经做了一年的云谨若,熟悉到仿佛那原本就是自己本来的身份。至于阑珊,倒好像是梦里的。
年纪轻轻就患恶疾离世的阑珊,在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成了这女尊国的储君。被皇女云谨月下毒暗害刚刚没有了呼吸的主子忽然又活了,曾让那些守候着她的宫女内侍们激动不已。但是,醒过来的她非但没有了记忆,连从前的凌厉也没有了。
换过灵魂的十七岁少女已经并不再是在充满算计与谋划中长大的那个,那些在故事里说的穿越便能混的风生水起的戏码在她的身上失了效,身在和平年代的她还没有适应这种尔虞我诈、笑里藏刀的新生活,就给对储君之位一直虎视眈眈的胞妹云谨月给赶下了台。
那一战的惨烈,让她毕生难忘。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多少人为她而被杀在脚下,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大了什么是残忍……幸好,女帝对的宠爱给了她一丝呼吸的空间,即使被打入冷宫思过,日子也还是过得去的,并没有受到多少的为难,但是现在……
北冥国摄政王么?那个传说中冷血残忍杀人如麻的男人,姬妾无数但没有正妃。现在这摄政王妃的头衔落在自己的身上,云谨月这是想借着他的手要了自己的命罢。思忆,呵呵,多讽刺。这是不是就说明,云谨若此人,在这女尊云国来说,从此就只成了一个回忆?倘若那名女子泉下有知,该是无法瞑目了罢。
圣旨里暗藏的意思她不是听不懂,女帝的无奈她也不是不了解。毕竟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一年多,若还保持着最初的纯真,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想来定是那云谨月煽动大臣上奏的,自己只要活着,对她终究是威胁。而北冥国国力日益强大,近年来更是逐渐吞并着别的国家。云国,也只能俯首称臣甘愿为附属国才得以苟延残喘,所以和亲,尽管没得选择但也是乘机讨好权倾北冥摄政王的一个机会。作为一国君王,女帝没有拒绝的立场,即使前去的,是她最看重的女儿。
云谨月么?很好,你那一脚,我可是还记着呢。所以,你最好祈祷我在北冥快点毙命,否则……可是我记得好像还没有告诉过你,死过一次的人,格外的惜命呢。
有人进来,也并不做声,只是悄悄地站着,云谨若收回思绪,淡淡地开口:“讲。”
宫女曲膝行礼,回道:“主子,陛下宣你觐见呢。”
“好。”云谨若应道。
纯黑色的朝服上用金线绣上了鸾鸟的图案,金色的腰带勒出了较好的腰身来。一身男装的云谨若倒也生出英姿飒爽的感觉。只是这朝服,怕以后再也没有穿的机会了吧。宫女一边替她带着朝冠一边嘀咕说,听说那北冥的女子是不带冠只梳髻的。
云谨若忽然就起了玩笑之心,勾起那宫女的下巴调笑道:“那,你可愿意为爷绾发?”
岂料那宫女竟就跪了下去,带着哭腔说道:“奴婢愿意终身伺候主子不离,但是储君发了话,陪嫁的宫女们已经选定,奴婢……奴婢……主子,您就带上奴婢吧?”
这一点,她又岂会想不到?本来只是想玩笑一下,哪知……“无趣。”云谨若丢下一句,步出殿门上了女帝派来接她的轿辇。
空旷的大殿内,只有一个身影在背对着门站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饶是明黄的龙袍,依旧是寂寥的。人人都羡慕当皇帝的风光,可是皇帝背后的那些无奈与痛苦又有谁知道?所以在亲眼看见一年前那场废她储君之位的大典上,云国女帝眼中暗藏的挥之不去的无奈和悲愤时,她便觉得,其实做一个普通人也不错的。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从她的灵魂附上这具身体的那刻起,她的一生便注定了不会平凡的罢。即使想逃,也无处可躲。
也并不是感慨的时候,云谨若便俯身跪了下去,口中拜道:“儿臣,叩见陛下,万寿无疆。”
沉思中的中年美妇惊醒过来,即使周身的悲凉,也掩不了她为帝多年所练就的威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上前将手搭上了云谨若的肩头,淡声问道:“你……还是没有回复记忆么?”
声音中的疲惫叫云谨若有一瞬间的愣怔,但还是低下了头,“儿臣……”
“唉……罢了。”女帝叹息一声接着说道:“论资质与能力,你是最有资格做上这云国的帝位。谨月能力也有,只是性子太过张狂,沉稳不及你的十之一二,但是……”
没说完的话云谨若自然是明白的,若是以前的云谨若的确是当之无愧的,但是,她只是和平年代的一抹只想活着的孤魂而已。野心,权力,她一样都不想驾驭……
幸好,如今和亲已成定局,尽管前路茫茫但总比待在这里让一堆人跟着失望来的强。这么想着,依旧跪着没有起身的云谨若也便一边开口一边抬头向着女帝望去。
“陛下,能为国效一份力,儿臣深感荣幸,您也不必……”女帝的脸落入云谨若的视线中时,她也生生住了嘴,随即鼻头一算,眼里涌起一层雾气,借机再次将头低下。
“唉,”浓浓的一声叹息,包含了多少道不尽的悲凉。即位多年来没有什么大作为,大过错的女帝,唯一值得欣慰的,也许就是在这乱世之中保住了云国吧,即使是以卑微的姿态。“寡人原本想着,若是你恢复了记忆,便是……罢了,你去吧……”宽大的袖袍一挥,女帝再也不看云谨若一眼,离去的脚步竟也踉跄起来。
云谨若终究是没有忍住。站在白玉阶石上,一滴泪水掉落了下来。还记得初见女帝时,她美艳绝伦的容颜曾让自己都羡慕不已,可是如今……适才的那一眼看去,女帝似乎是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一般,连鬓角处也生出了华发。
“对不起,我终究不是你的女儿……”云谨若喃喃自语。放眼望去,天色大好,宫銮相叠间,远的像是没有尽头。就一如她看不到尽头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