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哈柔那火枪对他来说,一点都不中用,熊连点火捻,摸枪机的机会都不给。可他再也没有资格支着枪口,对准棕色熊,那样对熊是极为不公平的,是惨烈的。熊已经失去了一条腿,再无法与黑洞洞的枪抗衡,即使他支起枪,手臂也会发抖,也瞄不准熊的要害部位,放不了一枪,只能被熊扒到掌心里撕碎,只有在雪壁梁上等死。不过,莫勒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做好了和熊最后搏斗一场的念头,他只有拿枪当棍子用,这样可能会有缓和的余地。
以前,他在家门口的那座山上岗领教过棕色熊,距离很近的时候,他从不摸枪,只拎着一根木棍,和熊不停地周旋,熊和他面对面地抗衡,一个盯着一个的脸。熊伸出一只爪掌,莫勒根用棍子打熊的掌心,被他打疼了,就伸出另一只爪掌,这样一次又一次打,反复地伸出,熊的掌心被打肿了,它就用毛茸茸舌头舔着,又一次伸出来,挨莫勒根的打,就这样死死地耗着,不停地周旋,最后,熊实在招架不住了,就一步一步地后退,慢慢地挪动身体,往后溜走。
那时,熊没有和他纠缠过,也没有过节,每次撞在一起,就像和他逗乐似地挠着玩。可今天熊大不一样,跟他怄气,赌被他打断瘸腿的恶气。他知道,熊今天非出这口气不可,非要了他命不可,可他只有沉住心气慢慢应付才行,不然,他今天死定了。
他拿定主意了,他要跟熊狠狠地赌一把,可决不跟它拿枪动刀,有一根中用的棍子就行了。他尽量不要招惹熊,不要激怒熊逼着对他下口。他只是稳住性子,和它无序地周旋,寻找往回溜的机会。今天,再不能拿枪指着熊开火,哪怕是把他撕得粉身碎骨也罢,他也不动刀动枪,即使是把这条老命搭上,也不能对熊开枪,这样才对得住熊的那条瘸腿。
突然,那只棕色熊吼了一声,又咯吱吱地踩响了雪,瘸腿在雪中打了一个趔趄,哗哗地扑到他面前,一股火辣辣的热气直喷他脸面。莫勒根没有去摸枪,也没有后退半步,只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死死盯紧熊的脸,等待脱身的机会。熊又吼了一声,嗖地从地上刨起了雪,雪又刷拉地落到熊的鬃毛上,毛尖上掠着一股风呼啸。熊又嗖地伸出爪掌,啪啪地像剑一样在他面前舞了几下,他戴的狐皮帽被撕走,头皮阵阵发疼,掠着冷气的一股水流到额头上,一丝血腥气直呛鼻。他知道,熊的这一掌,险些把他的头盖骨给掀开,把脸颊一爪撕碎。他没有在意头上流的血,风吹着没有血色的铁青脸面,他还是纹丝不动地立在雪中,死死盯着熊的脸。熊暂时停止了袭击,好像为自己出了一口气,稍稍安稳了一下。可它那凶巴巴的眼睛,血红地盯着他,又从风中吼了一声,嗖地伸出另外一只掌,啪啪地向他撕来。这一次,熊离自己太近了,这一掌扒拉下去,他就没命了,或连一块骨头和肉渣子都留不下。再不赶紧躲避一下,就成了熊掌下的肉片了。
熊又吼了一声,啪啪地舞起剑一样的掌,他眼疾手快地向后闪了一下,熊的那只掌嗖地擦过他的肩胛,“砰”的一声枪响,莫勒根惊呆了,哈柔那火枪不知不觉地自发。不过,那一枪没有击中棕色熊,熊猛地蹦跳了一下,又呼哧呼哧扑到他面前,熊以为莫勒根又向它开了火,差点又被击伤撂倒。这一声枪响,激怒了熊,它暴跳如雷般地开始向他发起攻击。这下,莫勒根实在没辙,肩胛上的枪也被撕走,地上连根棍子都找不到,赤手空拳的怎么对付熊呢?
莫勒根毫无把握,也没有反击的能力,任凭熊怎么扒拉都不动一下。刚开始,他确实有点心惊肉跳,可被熊这么几次折腾,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干脆坐在雪窝里,让熊撕碎算了。他双手合十地祷告,心里不停地念叨熊,那一声枪不是我开的,是被你用爪子嘎住了扳机碰发的,我今天压根儿就没有摸枪,上次是碰到你的老窝前,不得已才打断了你的腿,可我不是故意的。突然,那只熊似乎猜到了莫勒根的心思,嗖地收起了掌,伸出舌头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雪窝里,眼睛狰狞地盯着他。
莫勒根放松了一下身体,又抬起头死死盯紧熊。他终于能松一口气了,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熊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丝毫不给他让路,但好像比刚才镇静多了,和平时走路巡视一样,再也不吼叫,也没有发出吱吱的响鼻,只是呼哧呼哧地喘出白气,眼珠转着抬起了头。莫勒根知道,熊死也不会给他让路,这么长时间和熊耗起来,也不是什么办法,也耗不过熊,这么耗下去,只有在冷飕飕的雪壁梁上饿死,被风吹化或被雪掩埋。可熊能扛得住,它不饮水,不吃任何东西,能耗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可他没有那么强壮的体力跟熊抗衡,这样下去,他的血气会被熊耗干,人也就耗死了。他只有寻找脱身的机会,循着雪坡找到脱口,慢慢地溜走,哪怕从雪中爬过去也得走。
莫勒根只有硬着头皮爬过去,才能活命,也只有从熊坐的斜坡上溜过去,才能脱开身。可一不谨慎,就会把他摔到崖下,摔碎骨头架子找死,这跟被熊撕碎有什么两样呢?他琢磨着,慢慢向右挪动身体,不能让熊看出一点点破绽。可就在他挪动身体的一霎那,熊忽地睁大了眼,又吼了一声,可没有动身子,伸出掌刨着地上的雪,像不停地警告莫勒根似的。它在他的前面耗着,就是不让他溜走,和它一起抗衡,到底谁能横过谁。要么撕破脸搏斗起来,这样才觉着它不吃亏似的。
他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死活就这么一次,爬过去滑下石崖也是个死,被熊耗着饿死也是个死,不如趁早试一下。
那只棕色熊也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莫勒根从它的右面溜了过去,它嗖地收起前掌,扒着地上的雪,一纵身趴在右面的梁顶上,用乳色尖鼻嗅着地上的血气。突然,他急中生智,随手掏出兜里装的火捻,嗤嗤地点燃。他把吱吱燃火的捻子攒紧手里,又对着熊高高地举起来,生怕熊从他的手里抢走火捻,这是他唯一自救和脱身的办法。
熊似乎嗅到了火捻的烟味,嗖地收起前掌,啪啪地刨着雪,“嗷——嗷”地发出吼叫,转身向后径直地迈出,莫勒根心底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那只棕色熊迈一步露一次腋窝,歪着脖子向后看莫勒根,在雪中打了几个趔趄,又“嗷——嗷”地发出一声声吼叫,径直地往另一座山岗驰去。
四
莫勒根从棕色熊口下脱身后,在雪窝里再也没有找到哈柔那火枪,不知被熊扒到哪个沟洼里去了,或被雪掩埋,连一点印迹都找不到。
那一次,莫勒根确实狼狈得不值一提。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被野兽吓过,平时的熊心豹子胆不知哪里去了。棕色熊差点让他吓破了胆,险些丧了命,连衣服都撕烂,裆也给扯破了。他来到家里的时候,狼狈得不一般,没顾得上什么就闯进帐篷,不料,阿柔娜和几个女的正聊得热闹。他一进门就把阿柔娜和几个女人吓坏了,他乱指着自己身上撕烂的衣服,又指着底下的裤裆嚷嚷,几个女人咯咯几声就跳出了房门,才发现家伙从下身里出来,阿柔娜用皮袍裹住他后,使劲喊着那几个女人回来。
莫勒根这一次跟熊哼哧了一天,险些被它撕成个肉片,也觉得忒悬了。不过最终,棕色熊还是放过了他,让他有了脱身的机会,他才点起火捻,轰跑了它,是那根嗤嗤的捻子救了他一命。他打心眼里感激棕色熊,它舞着剑一样的掌,没有撕伤他,熊好像有意防着他一样,它每舞动一次掌,他的心就颤抖一次,让他感到恐慌和心悸,可每次只是擦身而过。他知道,熊的利爪凶猛得很,只要挨上一丝丝就会皮开肉绽,瞬间血流昏迷而死。那一个个利指甲更凶残,划过去就会利开一道深口,疼痛而死。可熊真的没有撕到他身上来,就是头上被轻轻划了一道小口,也没有被猛烈的掌拧断脖颈,丢了性命。
阿柔娜说,哎!熊真的把你给吓怕了,下回见了不尿裤裆才怪,不像爷们,鬼鬼祟祟地躲在家里干啥哩。她一直催着莫勒根去找火枪,干一点男人该干的事。莫勒根说她,再不要埋怨自己没有爷们气概,谁说被熊吓破了胆,只要眼睛看见的地方,他都一一找遍了,哈柔那火枪真的不翼而飞。
不知是为何,哈柔那火枪震动了腾格里山下的猎民,其威力不是仅仅说说而已,那个月下打断银针的比赛,像风一样传遍了腾格里山,把莫勒根说得神一样悬乎。可如今哈柔那火枪丢了,莫勒根只有闲着肩胛逛林子,拎着木棍给褐色雄獐下套子,土里土气的挖坑垫沟,混口饭吃。嘿嘿,他快成了无能之辈,连个山口的野味都弄不回来。
阿柔娜想,光埋怨自己的丈夫,瞎折腾不是个办法,莫勒根整天没头没脑地下套子,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似的,一点收获都没有。他还不如以前那么灵敏,连野豹子的心胸气都没了,胆小得像娘们似的。哎!干脆自己上那个雪壁梁找找,也许有一丝希望。
哈柔那火枪是她爹的传家宝,是她俩的命根子,凭着莫勒根在月下把银针打成两截子,她才和他走到了一起,不然,他爹死都不肯把他嫁给莫勒根的。再说,莫勒根已经打消了找火枪的念头,他说,爹肯定絮叨铮亮的哈柔那火枪,活该,命里注定没有就没有,不要硬逞强了。
阿柔娜知道,要去雪壁梁找回哈柔那火枪,就得背着莫勒根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让他知道了,打死都不让她去找。因为,他忌讳冷飕飕的雪壁梁,在那里他不知倒了多少次霉,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也许有一天,他撞到棕色熊惨烈的口下,嗖地被熊掌撕走脸颊,唰地红成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天凌晨,阿柔娜趁他睡懒觉的空儿,一股旋风似地奔上了雪壁梁。她知道,想找到哈柔那火枪可难了,雪不知下了多少场,已经把沟壑掩埋得严严实实,雪壁梁几乎成了死胡同,那条通往腾格里山的路被雪封死。可她心意已决,就得硬着头皮去,即使找不到铮亮的枪管,也得把枪托那个破玩意儿追回来,从雪沫里抛也得抛出来,不然,无法面对老爸和族人,赫赫有名的哈柔那火枪不翼而飞,笑不掉猎民的大牙才怪。
雪壁梁上的那条路被雪掩埋,连一丝痕迹都没有。阿柔娜只是扒着眼睛瞧一瞧,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走。可雪壁梁陡得像天梯,两面的石壁冷飕飕的,在她屁股底下嗖嗖地吹着一股冷风,猛烈地把她吹到沟壑底似的。她真的不敢相信,熊和莫勒根是怎么搏斗的,这么狭窄的石壁上,他是怎么脱身的,也得拿出一点爷们的气概来。她连站都站不稳,还想去抛出那个破玩意儿能行吗?
突然,在通往腾格里的山那边,忽地隐现出一丝模糊不清的路迹,她从雪中踉跄着,睁大眼睛瞧着前方。她走近后才发现,刚才那一丝丝模糊的踪迹忽地变成了爪印,像人没了脚后跟,爪指在地上清晰地踩出。她知道,那是棕色熊的后掌印,还带着一丝腥红的血迹,在雪中打了几个趔趄,是一瘸一拐地踩出的,被风掠着一股鬃毛走的,她能看出熊的一条瘸腿踩在雪中不规则的掌印。
昨晚,她用皮袍裹住头昏睡,突然被熊的一声吼叫惊醒,还吱吱打着响鼻,屏住呼吸还能听到它的呼哧声。她没敢叫醒莫勒根,怕他醒来后,念叨着熊,心里又放不下。
一丝亮光透过雾气照到了雪地上,阿柔娜循着熊的掌印,一步一步地踩进雪窝,踏着被熊踩出的路迹走去。突然,她的眼帘里映入了一丝亮气,像金子一样在雪中泛光,射的眼睛滚出了几蛋泪,她嗅出了一股铁锈气,似乎猜到了那一股闪着光气的东西,是哈柔那火枪的铮亮管杆。
她在地下打了几个趔趄,一不谨慎滑进雪洼里,瞬间就变成了雪人儿。突然,她无意识地止住了脚步,前面没路可走了,熊好像长了翅膀从石壁里飞走,掌印在雪中绝迹,要么熊从雪崩里掏出一个洞穴溜走了。
阿柔娜怎么也得相信自己的眼睛,熊是沿着通往腾格里山的那条路走的,是挨着雪壁梁的顶端擦掌而过,不会有错的。奇怪的是,再没有路可行,她差点从石壁里栽下去,幸好站得稳,不然,掉进崖里,摔得粉身碎骨。
她得拿出莫勒根跟熊搏斗的勇气,拿出熊跟他赌气,大发雷霆似的那股狂妄劲,不然,她走都没走出雪壁梁,就被怔住了。哎!雪壁梁真的让人心惊肉跳,那股恶风使劲掠着,呼啦啦吹响了她的皮袍领子,从身子骨里透出了一丝丝寒气,她直哆嗦,浑身的每一根筋都在痉挛,心从胸口嘭嘭跳出似的。
阿柔娜直愣愣地站着,死死盯着发亮的那一块雪地,她没敢再朝前迈一步,等雪化得薄一些,差不多能看清那条路迹,就能从雪底下抛出枪来。
阿柔娜被风吹得实在招架不住,她在皮袍里冻得嗑下巴,浑身都是一股冷气,她不知道,如何耗过梁顶上呼呼的那股风,吹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她真的没辙了,只好蹲下去,坐在雪窝里干耗。
她得硬着头皮等下去,等到太阳晒得爆裂一些,把雪晒化了,她才能踉跄到发亮的那个地方。她知道,这雪壁梁上撑的雪,不是老天爷下的,而是从远处的峰底下吹来的。从雾气里飘来的雪,被风又吹上了天,根本就落不到雪壁梁上,是风像熊吼着吹来了一片片雪花,一次又一次地堆积成山的。中午被太阳晒化了,晚上又被冷风吼着,一波一波地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