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娜在雪窝了打了一丝盹儿,感觉身体有些困乏。她知道,午休到了,太阳的毒日头也晒不化堆积成山的雪,她只好干咽着唾沫星子,等到中午晒化一些,再看看有没有哈柔那火枪的印迹。她在雪窝里又打了一丝盹儿,醒来时,一丝强光直耀眼。她知道,那是太阳的光气照到雪上,像强磁射着她的皮肤,射着瞳孔的光。她也约莫到,那杆带着铁锈气的枪管,在雪窝里铮亮,像等她去从雪底下抛出来似的。
忽然,那股像磁石样的光气,慢慢地从雪地上落去,眼里映照的红绿光,也慢慢消失。她看见那杆铮亮的枪管了,前方的雪窝里印出熊的踪迹,她已经看清了通往腾格里山的那条路,她能从雪窝里踉跄着,走到埋着枪管的地方。
她从雪地里打了一个趔趄,嗖地摔了一跤,又收起皮袍衣襟站起来,踉踉跄跄来到掩埋枪管的地方,忽地看见了破烂的背带,那个脏兮兮的枪托显在雪中,枪口被雪塞死。阿柔娜从雪底下刨出了火枪,又挎到肩胛上,从雪窝里踉跄着迈出。忽然“嗷”的一声,熊从雪壁梁的顶尖发出了吼叫。阿柔娜真的被吓了一跳,被熊的吼声给怔住了,她没敢再朝前迈一步,尚若她再敢动一下,熊肯定会把她撕个片甲不留。她背着那杆破枪,连头都不敢歪一下。
她看见那只棕色熊孤零零地耗着,站在梁顶上死死盯紧她不放,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毛尖上燃起一股火一样的光气,在风中呼噜噜地吹开。熊又从梁顶上吼了一声,吱吱踩着雪,从地上打着趔趄,向她慢慢地逼近。
阿柔娜有点惧怕,怕熊那股臭气醺到她,鬃毛呼噜噜地出声音,被风呼啦着把她卷进崖里;怕被凶残的熊掌,一爪一爪撕碎她的肌肤,吸尽最后的一滴血,让她死去。突然,那只熊大摇大摆地向她走近,好像没有一点惧怕她的感觉,也没有撕伤她的心思一样的傲慢。
阿柔娜纹丝不动地站在雪窝里,又死死盯着熊,一步一步向她逼近。她知道,这会儿,再不能胡乱动,只能听天由命了,就等熊发泄一顿,把跟丈夫的怄气,撒到她身上。
她无话可说,莫勒根已经招惹了熊,还打断了它的一条腿,在雪壁梁上哼哧了一天,最终让熊放了他一马。可今天,阿柔娜为寻那杆破枪,又招来了熊的一顿咆哮,但比它和丈夫在梁顶上哼哧温驯多了,至少不呲牙咧嘴地吼着,伸出掌刨开雪,向她发起攻击。可熊圆睁着血红的眼睛,耷拉着厚厚的头皮死盯着她,像是在盯着挎在肩胛上的哈柔那火枪。
也许,今天熊的目标不是她,是那杆破玩意儿,它跟哈柔那火枪怄气,恨那只瘸腿老跟它作对,不让它好好走路,拖着鬃毛飞驰不开,无法向另一座山岗寻食咆哮。让它老蹲在雪壁梁上,像是在等待它的仇敌一样。
那只瘸腿害得它无处藏身和躲远。瘸腿疼得厉害了,在雪窝里贴紧地皮卧一卧,被风掠一掠伤口,就麻木了,一闭眼睛,就打着呼噜鼾睡一阵。
熊一直惦记着,从那杆破玩意儿击伤了它的腿后,它身上就呼呼燃着一股火气,凶狠打从心眼里来,烧着它眼睛血红血红的,在雪窝里发出惊天的吼声,逼着它在雪窝里挖出了洞穴。
阿柔娜知道,熊在雪碧梁上筑了窝,再也不肯离去,像是撕裂不到对手,熊就不会善罢甘休似的。这条通往腾格里的路险极了,又被熊时时刻刻把持着,过路人避着哼哧的熊,一个个毛骨悚然地从石崖底下溜掉。熊伸出掌刨着地上的雪,掠着一股冷风,又“嗷”地吼了一声。阿柔娜觉着,熊的眼睛凶巴巴地圆睁着,一直死死盯着她的肩胛,吱吱挪着身体逼近她。
熊忽地一纵身伸出掌咆哮起来,她没有来得及躲闪,就嗖嗖地被熊拨走了火枪,被风掠着呼噜噜地发出声音,头巾也被扇飞,胸口有点裂疼,哈柔那火枪被抛进石壁里去了。
阿柔娜被熊的一掌撕裂声吓糊涂,傻乎乎地呆在雪窝里,眼巴巴地瞧着熊。那只熊立在雪窝里,又刨了一阵雪,从地下打了几个趔趄,歪着脖子瞪了她一眼,就一瘸一拐地走开。阿柔娜忽地反应过来,吱吱地踩着雪迈开步,径直地往石壁底下走去。
她踉踉跄跄地来到石壁底下,循着被熊抛出枪的痕迹,仔细搜寻。她不停地抛着崖下的雪,从雪底下抛出了哈柔那火枪,一股旋风嗖嗖地掠着皮袍,呼啦呼啦发出声响。“嗷”的又从风里传来一声撕裂的吼叫,她看见熊直愣愣的坐在石壁顶上,立起耳朵,往下死盯着她,又一掌一掌地扒着石壁上的雪。忽然,轰的一声巨响,熊底下的雪嗖嗖地卷来,阿柔娜眼疾手快地扛着枪闪开。那是被激怒的熊震出的一大块雪波,在不断地崩塌,像是把雪壁梁掩埋得无影无踪。
那只熊纹丝不动地坐在石壁顶上,苍鬃苍毛下嗖嗖地飘出一片片雪沫,又扒拉着石壁上的那棵大树枝桠,一声接一声地在雪窝里发出吼叫。
五
他看着阿柔娜的皮袍被划出了几道口子,胸腔口被撕走了一块皮子,她白嫩的皮肤整个露出。她像个男人凶巴巴地站在门口,呼哧呼哧背着哈柔那火枪,他看花了眼,泪从眼窝里不知不觉地滚出。
莫勒根望着妻子有点奇怪,忽地把她拉到怀里,搂住她不停地吻着。阿柔娜被丈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有点害羞。因为,他们还没有拜佛成亲,一直在等候莫勒根的爹娘。突然,他发现,阿柔娜胸口被撕开的皮袍里,露出白嫩嫩的乳房,像岩羊的奶头在皮袍里晃着,饱满的乳房顶着皮袍。突然,在他的身体里涌满了一股热气,心嘭嘭地跳起来,他抱紧阿柔娜,慢慢地把她拉到了身下。
阿柔娜说,你想干啥哩,我是你没有过门的媳妇,这是迟早的事。莫勒根说,你当然是我媳妇,我平时连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你,今天我就要定了。
阿柔娜“不要,不要”地喊着,慢慢被莫勒根拉开衣襟,揉到了底下。突然,他发现阿柔娜白嫩的乳头上被划去一丝丝红印,他心疼地抚摸了一下,又疯狂地吻起来。
他说,阿柔娜,你的乳头是让熊第一次看见,还是让我第一次看见的?阿柔娜说,你这个傻瓜蛋,当然是熊第一次看见的,它看见了又怎么样?你是人,熊是兽啊,它又不是你大哥,你俩谁比谁呀?
莫勒根逗着她哈哈大笑,你这个软蛋,怎么先让熊给看见了。那天,我想看一眼,可你勒紧系腰,裹住皮袍,死都不让我碰一下。
阿柔娜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你还有心思拿我当玩笑,我今天差点被熊吃了,要是让它吃了,你永远就见不着,还看个啥哩,还高兴吗?不是熊要看我的东西,而是被它撕开的。
莫勒根趴在阿柔娜身上使劲喊着,深怕她听不见似的,我是逗你玩的,我肯定比熊强,你说了,我是人,它是兽啊……
他们就这样胡乱地拥抱,吻着,像马在地上打着滚儿,像雪球在草丛里滚来滚去的。
六
那年春末,腾格里山下被风掠起了一丝丝温热,棕色熊用掌抛着冻土,从洞穴里透开了一丝丝口子,被风轻轻一掠,打着吱吱的响鼻惊醒。它和母熊居然同一刻醒来,呼哧呼哧从黑兮兮的洞穴里爬出来,抖落着浑身的土胚,发出惊天的吼叫。熊从冻土下嗅着一股血气,循着那条小路,在雪窝里打了几个趔趄,“嗷”地吼了一声,咚咚地惊跑了山上的岩羊,又吱吱打着响鼻找到了旱獭洞。
莫勒根知道,熊出眠的时候,它嗅着地上的一股寒气,呼哧呼哧去挖洞里的旱獭。旱獭和熊、蛇都是同一天出洞,还有老鹰睁开血一样红的眼睛,盯着熊挖出土窝窝里的旱獭,一只一只地从苍鬃苍毛底下溜掉。
那只熊挖出洞口的石子,一掌一掌地抛开土坯,嗖地把掌子伸进旱獭洞里,打着轻轻的呼噜,刨着土窝窝里的洞口。洞里透进一丝丝寒气,顿时在里面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他知道,旱獭被寒气这么一吹,迷迷糊糊地惊醒,就会一只一只地往外溜。熊不停地从腋窝两边抛出土,它把洞口刨大了,伸进一只掌子,诱惑着旱獭从洞里出来。
旱獭似乎嗅不到熊的那股臭气,循着熊挖开的洞口,一个一个地往外跑,又被熊扒拉到掌心夹在腋窝下,吱吱地发出声音。可等熊把下一只旱獭扒到掌心里时,腋窝下的那只旱獭早就溜走了。这样反反复复地捕捉,一次又一次地挣脱,只剩最后一只旱獭,熊才呼哧呼哧地撕开皮毛,忽地往肚里吞。
那只毛茸茸的金黄的旱獭,夹在熊白里透红的腋窝底下,吱吱从鼻孔里发出呼叫,扑哧地动弹着想溜走,可被熊嗖地一掌撕碎头骨,惨叫了一声就没气了。熊将尸体和皮毛撕成几块,呼哧呼哧吞进肚里,又伸出舌头舔着掌心里粘的猩红。
熊吞食完被挖出的旱獭后,在洞口的土窝里呼呼地打起滚儿。
熊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被冷雪冻青了的叶脉和果枝。那片红彤彤的皂荚林里,熊已经筑起了洞穴,潮湿的洞穴里铺着一层厚厚的树皮,里面有被风冻干的枝子,还有鬃毛一根一根被潮气沾在地下。
熊刨着地上的雪,“嗷”地从洞口发出吼叫,咯吱咯吱踩着雪迈步,打着趔趄,走进皂荚林里。
熊站在一棵脱了皮的树下,伸出掌子,从枝桠叉里打下一堆果子,又一口一口地拨到嘴里嚼着,那叶脉和果枝被雪覆盖着,像冰坨咔嚓咔嚓断开,哗哗哗地掉到树底下,又被熊一爪一爪地从地下拾起,往嘴里使劲填着。
熊又大摇大摆地从树底下穿过,枝桠被咯吱咯吱地摇响,风吹着皂荚林,雪刷拉刷拉地掉地,枝桠里嗖地红成了一片,和熊那双血红的眸子相映,棕色毛片显出火红的色泽。
腾格里山下的那片皂荚树,红得耀眼,像枝桠里透出一颗颗眸子,让熊食着黄里透红的果子,独立不羁地熬过秋野,“嗷——嗷”地吼着进入冬眠。那一棵棵皂荚树被秋风扫过后,叶脉和果枝居然没有掉落,也没有橙黄,被飞落的雪刷拉刷拉裹住,像牧羊女穿着秀气的红袄,在雪霁里血红地透出,冬夜里被风嗖地一掠,枝桠里显出红彤彤的一片。
哎!那片叶子红彤彤的皂荚林,是棕色熊住在山下的命根,它从母胎里一产下来后,就在枝桠叉底下打滚儿,噗嗤噗嗤滚成一团,在透明的雪里吐着浓浓唾沫,尖嘴巴喷出白露露哈气。它食着冻凝的叶脉和果枝,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往外爬。
熊从树上撕开了一根枝桠,咔嚓地掉在地下,又啪啪地被它扒到掌心里,用尖嘴剥开皮啃食。枝桠叉里透出血红的果枝,被风冷飕飕地耗着冻裂,让熊嚼起来齿牙咯咯响。
莫勒根发现,熊不知是什么缘故,它一直循着通往腾格里的那条山路,吼着走过雪壁梁,而且,每到那个季节都从这条路口进入,然后,非去那片皂荚林不可。
熊不停地用掌扒拉着地下的枝桠,一次又一次地剥着桠杈里面,果枝被它啃食得干干净净,又咔嚓折断了桠杈根。熊觉得味道美极了,像秋后刚刚泛红的果子,鲜得像冬雪那么晶莹。熊啃完枝桠里的果枝后,伸直脖子仰着头,用前掌扒着树上的另一根枝桠。
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饱餐了一顿,就匆匆地离开了那片红林子,向冻土地奔去,看看有没有直立行走的旱獭出洞,把它扒到掌心里,撕碎皮毛,嗅着一股土气味吞食掉。
莫勒根整了整肩胛上的枪,听熊吱吱打起响鼻,从枝桠底下呼哧呼哧走开,雪从树上刷拉刷拉落地,又被熊掌扒拉到枝桠叉里,雪窝里显出熊的一个个掌印。那时,莫勒根从不跟熊怄气,也互不猜疑和伤残,熊走熊的路,他逛他的道,互不相干,只是偶尔和熊撞到一起,默默地对视几分钟,悄无声息地让开道,各自弃之而去。
莫勒根是看着熊长大的,自从熊住进那片血红的皂荚林后,叶脉和果枝从未澄黄过,在风底下呼啦啦吹干,又咯咯地发出声响,让熊呼哧呼哧地出洞,喀嚓地撕去一根根枝桠,饱食一顿弃之而去,再低头嗅着地上的一股土气味,去刨挖冻土窝窝里的旱獭。
那个被风呼呼掠起的凌晨,飘着零零落落的几片雪花,草丛里映出红彤彤的一片草莓。莫勒根揉着有眼屎的眼眶,呼噜噜地打着喷嚏睡醒。不知是什么东西,从帐篷前噗嗤噗嗤地掠着一股风,从茂密的枝桠叉里滚出来,发出像在地上嗖嗖滚雪球一样脆响,用掌刨着土坯,吼着扑进草丛里食草莓,嘴角喷出一股一股的白气。
莫勒根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个被黑乎乎东西滚过的草地上,野草刷拉刷拉地被扑倒,哗哗地闪着一股火燎般的光气。他没有见过这么有雄风气的家伙,走起来摇摇摆摆的,扇着路两边的草丛,噗嗤噗嗤发出声音,绒毛在风中呼啦啦立起,又噗噜噜地掠起一股火焰似的热气。
它吼着来的时候,不是孤零零的一只,在无边无际的苍茫林阔里咆哮,比它矮一点的母性的那一只,眼睛血红,还带着毛茸茸的幼崽。它俩是肩擦肩地挨着身架来的,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个时候,莫勒根是一个淘气的毛头孩子,整天骑着缀满布条的木头马在蹦跳,就当它是一匹铁蹄宝马,在茂密的林阔里飞驰。他以为,是山坡上雄风的公牛又在撒野,用犄角翻起地皮,在乳牛群里哞着寻伴。可那一声惊天的吼叫,不像公牛那么熟悉,吼着让他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对呀!他确实没见过毛茸茸的这个家伙,还有毛尖上透着火辣辣热气的那个伴儿,让他有点生疏和担惊。他两腿夹着木头马站在草丛中,不断地从茎叶下摘着吃草莓,酸溜溜的果汁噎得他只打饱嗝,一股骚腥气直呛鼻。他还是那么认真地摘草莓,根本就没在意旁边扒拉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