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七七生母风夫人,乃玉国老将军辛见愁的嫡女。
当年,辛九娘嫁人,嫁资丰厚举国皆知。
她下嫁玉国第一风骨文臣风六郎,当是郎才女貌,伉俪情深。
一时,被玉国人传为美谈。
辛九娘有一张祖传的七夕古琴,配汉白玉琴台,专赋瑶池之词,奏广寒之曲。
风六郎与她琴瑟和鸣,常行乐于风府后花园中。
后来,她的独女风七七出世,她便将七夕古琴传给了风七七。
古琴台上,还有她亲手为爱女雕刻的“七七”二字。
再后来,老将军辛见愁遭政敌迫害致死,辛九娘辗转病倒。
侍女崔灵巧设计勾引风六郎,气死辛九娘,鸠占鹊巢,做起了风夫人。
崔灵巧霸占了辛九娘的嫁妆,诞下风六郎的庶女风月,赶时年六岁的风七七入住风府柴房。
几年后,风月又霸占了风七七唯一的七夕古琴。
七夕琴台上刻着的“七七”二字,因着风月的嫉恨,早被风月使匕首刻划成了斑驳痕迹。
再难见那隽秀的“七七”二字。
飘雪早停,嫁妆车子一一从风七七眼前驶过。
鲜红的色彩,充盈长街,喜庆的气息霸占着天地。
满大街的大夏百姓,无论艳羡或是鄙夷,都免不得对这亡国庶女的嫁妆赞叹一声。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些嫁妆,大部分都是辛九娘的陪嫁。
剩下的,是风六郎的家底,还有当初崔灵巧与风月强迫风七七入宫侍寝时,老皇帝赏赐风家的厚重金银。
这些东西,原本归属风七七。
而今,尽被崔灵巧母女带来大夏,跟着风月嫁入望门。
嫁资庞大,引人人羡慕,引林家不能小觑。
却,悉数为血淋淋掠夺之物。
风七七冰凉着手指,无视眼前驶过的一辆又一辆鲜红车驾,目光只在远处那架琴台之上。
汉白玉琴台剔透晶莹,矜贵的让人不敢直视,角落处的一块小小划痕,无一人注意。
然而,却像是烙在她心上的胭脂印。
盯着那混乱的划痕,她渐渐朦胧了双目。
良久,一滴冷泪毫无征兆地跌落下来。落在她脚下金色的方砖上,晕染出悲伤的图案,刹那结冰。
她有些愕然,垂首盯着凝结为霜的泪,忽然抬起头。
林家的车队已然拐过街口,再无踪迹。热闹的长街又恢复了初始的喧嚣和繁盛。
艳妆的妇人,文弱的书生,各走各路,渐行渐远,渐渐无声。
风七七怔了怔,望着长街口追了上去。
大将军府门口,围观的百姓足有千人。
红毯两旁站着的鲜红侍卫,不下百人。
林未安剑眉飞扬,跃马而下,返身踢开风月的车门。
喜娘慌忙上前,背着新嫁娘跟在林未安的身后,一步一步,走进红毯,走向台阶之上。
红毯那头,大将军林世南与林夫人喜笑颜开,盛装站在将军府门口接迎新妇。
如此大礼,天下多少女子不及。
风七七站在围观人群中,听得百姓艳羡的议论声,望着高高在上的林家人,望着掩着大红盖头的新嫁娘,望着迤逦驶入大门的嫁妆车子,神色漠然。
围观人说,新婚是武威大帝对风月的褒奖。
围观人说,玉国破灭,第一个攻入城池的将领是林未安,与风月消息来往的人,亦是林未安。
围观人说,风月与林未安,天作之合,璧人一双。
红衣侍卫簇拥着林家人进了门,嫁妆车子悉数进了大将军府。
围观百姓捡了喜钱喜糖,纷纷散去。
最后一辆入府的马车上,却有人轻轻地掀起了车帘。
风七七目光一闪,看清,那是崔灵巧涂着铅粉的夸张笑脸。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手中的匕首忽然蹿出袖口。
她冷然执着剑,三两步飞跃而起,双足踩在还未散尽的百姓头顶,一步一步跃近车驾。
人群登时混乱不堪,有红衣侍卫指着空中的黑衣人,惊惶道:“抓刺客!”
她混若不觉,手中的剑,只寻找着那张得意非凡的脸。
匕首刺入车窗中,溅起一片殷红。
崔灵巧惊恐地瞪大了眼珠,瞳孔里尽是风七七冷若冰霜的绝色容颜。
这一张,她恨了十三年,憎了十三年,欺侮了十三年,践踏了十三年的脸。
“抓刺客……”侍卫犹在高声呼喊,雪亮的朴刀齐刷刷斩向风七七瘦削的后背。
风七七翻身而起,匕首划过最近那人的刀尖,借力跃上了马车顶。
不必回头,她一个飞扑,掠向街对面最近的楼宇,双足飞奔在青瓦屋脊之上,心头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畅快。
也不知奔了多久,抓捕之声渐渐不闻,两旁的街巷渐渐狭窄渐渐寂静。
她跳下屋顶,站定在铺着青石方砖的路面上,抬起眼帘。
街巷冷清并无行人,商铺不比方才大街上的璀璨,却也整洁干净。
迎面一家包子铺,散发着浓郁的香。
老板站在热腾腾的蒸笼前,翻翻拣拣。
风七七许久不曾吃过包子,盯着那雪白的包子咽了一口唾沫。
她已两天未曾吃过东西。
然而,她只是冷清清的站定,一下一下的抚摸袖中的匕首。
这一把匕首,饮血之后如有了灵性。
她抚摸着它,似乎能感受到它对生命的热切和渴盼。
可惜,她却不愿让它如愿。
被潇阳王送进宫,她周身装饰珠玉,却无一两纹银。
此时站在这里,欲买一个包子而不得。
没钱。
她勾起唇角,忽然笑了。
BOSS捡到她时,她正蹲在垃圾堆里捡吃的。
五岁前的记忆,几乎尽是饥饿。
五岁后,她成了BOSS的杀人机器。
从此,发誓再也不要挨饿。
对于美食,她有着来自灵魂深处的热爱。
也不知,是否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缓缓走上前。
打斗间,散了鬓发,落了珠玉。
她抬起手指,不经意间抚摸到双耳上的明珠。
“刚出炉的包子勒,三文钱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勒……”包子铺老板卖力的叫唤着,清冷的街巷,立时有了生气。
风七七站定,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垂首道:“五个馒头。”
老板抬起眼,鄙夷地看着她灰黑的额,灰黑的衣,别过头哼道:“馒头二文钱一个。”
她摊开手。
老板一把拽过她手里的明珠耳环,拿在眼下细细品鉴。
“五个馒头。”她嗓音冰凉。
老板倏地握紧明珠,瞪圆了眼,高声呵斥道:“哪里来的瘦花子,乌七八糟一张脸也敢进城?大爷我看你可怜,赏你一个馒头,快滚!”
热腾腾的馒头狠狠掷在雪地上,滚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砸在她的脚下。
她抬起头。
老板趾高气昂的瞪着她,捂住手里的明珠耳环,骂骂咧咧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她目光一闪,隔着蒸笼捏住了他的手。
“哎哟,哎哟……饶命。”
老板龇牙咧嘴,手中的明珠耳环跌落在蒸板之上,另一只手捧着快折断的左手腕,低声下气的告饶。
她看着他,不言。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哎哟喂……”老板再受不得疼痛,冷汗涔涔地尖叫起来。
她松开他的手,冷声道:“五个馒头。”
这一回,老板再不敢造次,慌忙捡了牛皮纸袋,往里装馒头。
直装得那纸袋再也装不下,方战战兢兢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转身离去。
余留那润泽的明珠耳环,无声陷在一堆雪白的包子中。
……
十个馒头,风七七只吃了一个。
她坐在流火城僻静街巷的屋瓦之上,冷眼看街道上奔行而过的御林军。
看他们举着皇榜,急急如惶地穿过流火城大街小巷,昭告潇阳王谋逆被羁押的旨令。
暴狱。
大夏国专司羁押皇室子弟的死牢。
据闻,暴狱有罗刹、夜叉二狱卒,手段残忍狠辣,专喜洗涮编排四刑法。
无论是谁,一入内,则将四刑法悉数过遍,教人不死亦要褪一层皮。
许多进了暴狱的皇室宗亲,还未定罪,就死在狱中,族人哀哭而不得。
国人谈暴狱而色变,惊恐之心可谓严重。
然,暴狱乃武威大帝亲创,受武威大帝直辖,皇室宗亲虽愤懑亦不敢造次。
如今,潇阳王谋逆犯上,被太子一怒之下关进暴狱,凶多吉少。
武威大帝宠溺潇阳王已极,太子妒恨多年。
今得了机遇,能不斩草除根,杀之而后快?
百姓议论纷纷,惊愕非常。
风七七站起身,循着暴狱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成片的青瓦屋脊。
她微微眯起双眸,跳下屋顶,顺着长街走了过去。
……
流火城的暴狱,坐落在皇城脚下。
统共只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门口栽植一排光秃秃的海棠,虬枝盘绕,静寂木讷。
从外看去,只能见斑驳的朱色门板。
那墙垣不高,年久失修,风七七纵身一跃便到了墙头。
墙内,偌大的院子一株植物也无,满地的青石方砖光可鉴人,缝隙中却有残存的淤血痕迹。
淤血发黑,冬日里仍透出一股子血腥之意。
风七七目光一闪,潜藏在灵魂深处的热切又冒了出来。她轻轻握紧微热的手指,看向了东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