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许多现代人以为古时候的驿馆专门接待官家人,老百姓只能投宿客栈,这种思想却是大错特错的。
至少风七七看到的情况,便是驿馆照样接待百姓客人。唯一不同,就是官府里的人不管享受了什么,都只需要签单子,而不用给钱。
但是老百姓,不管你享受了什么,都是要明码给钱的。而且,这价钱还比外头的贵三倍。
唯一的好处,就是住进驿馆,基本不会发生盗窃、抢劫、杀人、越货之事。你不仅能睡个安稳觉,还能吃个可口饭菜,虽多花一点儿钱,到底放了一百二十个心。
风七七花钱买来的户籍,看上去很真,她不知道驿馆中的差爷看懂了没有,但好在没有谁为难她。
说来,她果然是艺高人胆大,现摆着通缉令在身,竟也敢投宿驿馆。
不过,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差爷们大概也想不到风七七会自投罗网。
风七七倒头就睡,没有去注意驿馆其他人。她的小白马被伺候的不错,喂了干草黄豆和清水,任其在马厩中美美的睡觉。
申时,风七七睡醒,要了一桶热水洗澡,又要了一荤一素一汤,慢慢吃着。她目光随意扫过窗外,见窗下一辆不起眼的墨色马车,正安静地等在驿馆门口。
车夫并没下车,就靠着车架子打盹儿,手中一根马鞭斜斜垂下来。那马鞭崭新,尾上挂着一溜儿缨络。缨络也是墨色,与马车十分相称,煞是好看。
风七七水眸一闪,盯着那缨络,搁下了筷子。
再出门时,天已黑了。
风雪依旧,进了腊月,天气是愈发冷了。这样的天气,恐怕到了玉国会更冷。风七七暗暗盘算着该要添置几件御寒冬衣,悄悄往马厩牵她的小白马。
小白马早已醒了,正惬意的吃着草。风七七摸摸它脑袋,低声道:“今晚你可得快点儿,过几日过了边境,我便把你卖了,让你潇洒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风七七竟也学会了自言自语,大概是因为这一世没有BOSS的命令,不必睁开眼就执行任务,她已然是松懈了。
风七七哼了哼,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懒惰,牵住小白马出了驿馆。
驿馆外,一团漆黑,那辆墨色的马车早已不见了。风七七眨眨眼,暗松了一口气,翻身跃上小白马纵马飞奔。
腊月初,风七七便在官道上度过。一连奔行数日,她总是投宿驿馆。虽包袱里的银子花了不少,但人是很安全的。
至于那墨色马车,风七七再也没有见过,算是打消了她的猜忌和戒备。
可不是,马车虽普通,马鞭却是上等。尤其是那墨色缨络,使用的是最繁复的花样,一看就知道马车的主人很是讲究。
不讲究,也不会连马鞭这样小的细节都注意到了。寻常人家,能买匹马就算是富裕,怎会再花钱打缨络装饰马鞭?
而这样一个讲究的人,出现在战乱非凡的西北官道,本就有些不伦不类。
不是追踪,就是逃离,风七七不想和这样的人打上交道,也必须要防范着这样的人。
不过二三日,西北官道上的流民渐渐多起来,其中不乏有钱人家。能花钱穿过边境线,出现在此地的玉国人,在玉国境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风七七乔装无人能识,当然她也不认识别人。
又往前走了二日,流民已能用潮涌来形容,整个边境线上,正在进行实打实的交易。一个户籍一千两白银,只要交了白银,就能得到一个真正的户籍。
有了这户籍,玉国人摇身一变做了大夏良民。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过起安逸日子来。
当然,能给全家每人都缴纳一千两银子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人都是孤身一人,或者带着嫡子,背着硕大且沉重的行囊,亦步亦趋地朝前走着。
他们面无神色的接受检查,缴纳银子,得到户籍,再迎头赶路。有了这寻常人的户籍,至少到了流火城,抑或是大夏国别的城市,凭本事谋取一条生路,绝对不成问题。
待得三五年后,又是和睦多口之家,往事便如烟云。
至于他们身在玉国的亲人,早已化作历史的尘埃,彻底的忘记。
一千两银子实在有点多,风七七全部身家加起来,也才400两。她站在人声鼎沸的两国边境线上,能看见此起彼伏的人群像是小山一般,正拼命涌向大夏境内。
但是,大夏狼兵不是下软蛋的,那些试图越过边境线的玉国人,被狼兵手起刀落斩下头颅。要不然,就是数十个狼兵操控着一架大型床弩,一声令下便射出一排羽箭,对面的玉国人应声倒下一大片。
鲜血混合着腊月的风雪,吹在人的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腥甜。风七七皱眉望着流水一般翻滚的人流,眼中一派清明。
这就是战争,残酷的、冷血的、绝无人性的杀戮。
潇阳王挑起的。
风七七漠然望着边境线上各色人流,终是下了小白马,提着她的小包袱,躲到了一处高坡下。能得到户籍的人,在关卡上交了钱,会走高坡底下一处敞开的栅栏门进来。
此刻的这处小门,无疑是玉国人的天宫。通往天宫之路,只要走进,便有美好的未来。
那些不能进入小门的人,如同发了疯一般冲撞狼兵,大约是以为凭借滚滚人潮,足以杀出一条生路。
他们显然是错了。
风七七远远看着那些人群,想起二十一世纪战乱的场面,忽然觉得,这世间只要是战争百姓就不会有活路。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战胜国会怎样对待你。
于是,战败国的百姓要么任人鱼肉,要么奋起反抗。可惜,那些能反抗的人,也不过就是能穿过小门的人。不管从前的你如何,过了今日,则大多泯然众人矣。
天还早,风七七不打算穿过边境线,她需要等到天黑。
腊月天气,夜来得很早,天很快黑下来,风雪也跟着黑暗一起来临。万幸风七七来此之前购买了御寒冬衣,否则,还真不知道如何挨过去。
反观那些玉国百姓,则大多数因为颠沛流离,没有御寒衣物。黑暗中,他们瑟缩在背风处,仍被冻得瑟瑟发抖。
风雪,从来不会怜悯弱者,更不会顾怜穷人。
风七七目光冷淡,牵着她的小白马慢吞吞地走向关卡。
说来好笑,不知是谁人那么高的智商,竟在关卡不远处建了一座复合式的酒楼。金碧辉煌的酒楼里外三进,栽满了艳红色的梅花。
冬雪洁白,红梅如火,映衬着晕黄色的串串灯笼,简直如同瑶池仙境一般。
那仙境中人流如梭,侍女如云,酒香花香脂粉香四散飘逸,比罂粟更能诱惑人。诱惑着对面的亡国之人。
风七七走到酒楼外,正是灯红酒绿喧嚣震天之时。楼中的丝竹管弦飘散出来,穿过人的耳畔,荡漾着一种不真实的美。
便是她这样冷淡的人,竟也生出了一丝迷醉。
迷醉这一刻的自由。
风七七眼皮一跳,忽然想起在流火城睁眼的第一日。若她不曾被潇阳王带来大夏,也不知而今的她在做什么。
她脊背一凉,倏地眯起双眸。她是个杀手,不管她身处何方,一定会过得很好,这一点何须潇阳王操心?
她冷冷一哼,牵着小白马,准备寻个人卖了马儿。一抬眼,却见酒楼大门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竟藏着一间当铺。
“千金典当行”几个字中规中矩地挂在门楣上,红漆鲜艳,显然是新开没多久。
风七七不由嗤笑,她竟然又遇上了这家典当行。
当初,夜半当白狐裘,正是从千金典当行换走了100金。也不知是否是之前打过交道,她这一次并未观察太久,便牵着马走了进去。
100两银子买来的马儿,典当给典当行,只值得20两。
20两,只够在关卡上买一餐饭。
风七七早知道这家典当行抠门的可以,也不打算与他们争辩,拿了20两银子出了大门。小白马换给典当行,至少能换来小白马的安稳。
而跟着她,可绝对没有安稳可言。
风七七花二十两银子买了饭菜,黑灯瞎火的吃了干净,背着包袱,往关卡小门去。风雪之夜,她说要走,还真没人能留得住她。
典当行后院,夏夕披着白狐裘站在梅花树下,嗅着暗香隐隐的红梅,低声道:“走了吗?”
掌柜的躬身道:“主人,属下亲眼见小姐往关卡去,错不了。”
夏夕微微抬头,隔着墙垣望着伊人的方向,勾唇道:“不知道她这番劳苦奔波,到了玉隐城会不会打本王?”
掌柜的不敢接话,只战战兢兢地低垂着头。
潇阳王折下一支梅花,仔细看那嫣红花瓣上的脉络,低声道:“放她出境。”
“喏。”
玉国边境线上,夜色中的流民们,仍不死心地徘徊在关卡小门周围。方才,这些人趁着狼兵换班的间隙,发起了一波不小的冲击。
可惜,失败了。
风七七回过头,望着关卡处密密麻麻的人群,璀璨的双目闪了闪。大概是她的运气实在太好,所以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出了边境关卡。
不过,即便她运气不好,估计也能顺利出逃。
值此战乱时期,除了脑子进水的人,谁会愿意想方设法往玉国去。大夏这边的防范并不严密,风七七才有了可乘之机。
风七七踩在了玉国坚实的土地上,最后回头看一眼贫贱与繁荣对比到极致的边境关卡,背上包袱往玉隐城飞奔。
一路去,流民良多,盗寇成患,险恶重重。风七七亲眼见到争抢粮食的难民被乱马踩死,也亲眼见识了满路饿殍,伏尸枯草丛中。
山岭野狗,比饿狼还凶残,管你是脑浆还是大肠,统统咬了干净。
这一路走去,风七七原本平淡的心,忽然起了异样的波澜。毕竟,这是风七七的国家。前世她乃杀手,仍不做叛国窃国之事,今生她成了忠臣之女,更不愿叛国亡国。
而今眼见着家国被毁,臣民被伤,良田千顷荒废,山河万里蒙尘,不由得对那个人愈加不喜。
若没有潇阳王,她一定会是一个了无牵挂的隐居客。绝不会似今日这般奔波两国,为收亡父尸骨,为寻故人遗琴,落得疲惫不堪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