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的舅子,他现在在哪里,我可以知遭吗?”他说。
“他到彼得堡去了……可是我不知道,”彼挨尔说。
“唉,这没有关系,”安德来公爵说。“转告罗斯托娃伯爵小姐,她过去是、现在也是完全自由的,我祝她一切如意。”
彼挨尔把纸包拿在手里。安德来公爵那瞪着不动的眼睛望着他,好象是在想,他是否还要向他说点什么,或者等候着彼挨尔要不要说点什么。
“听着,您记得我们在彼得堡的争论吗?”彼挨尔说,“记得吗?……”
“记得,”安德来公爵连忙回答,“我说过,应该原谅堕落的女子。但我没有说过我能饶恕人。我不能。”
“但是能够这样比较的吗?……”彼挨尔说。
安德来公爵打断他的话,并且尖声地叫起来:
“再向她求婚,要宽宏大量,和其他的事,是吗?……是的,这是很高尚的,但我不能够步suu brisées monsieur〔那个绅士的后尘〕。假使你愿做我的朋友,就永远不要同我说到这个……这一切。好,再会。那末你转交给她……”
彼挨尔走出房去看老公爵和玛丽亚公爵小姐。
老公爵似乎比寻常更活泼。玛丽亚公爵小姐是同平素一样,但除她对哥哥的同情之外,彼挨尔看见她对哥哥解除了婚约感到高兴的样子。彼挨尔望着他们,明白了,他们都对于罗斯托夫家的人是多么轻视、愤怒,明白了,他甚至不能够在他们面前提起那个能够择配任何人而放弃安德来公爵的女子的名字。
吃饭时,谈话是关于战争,战争的临近已经是很明显了。安德来公爵不断地说话,时而同父亲争论,时而同瑞士教师代撒勒争论,并且显得比平常更加活泼,这活泼的内在原因彼挨尔知道得很清楚。
22
当天晚上彼挨尔去看罗斯托夫家的人,以便执行他的使命。娜塔莎在床上,伯爵在俱乐部,彼挨尔把信交给了索尼亚,就去看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她很想知道安德来公爵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什么样子。十分钟后,索尼亚来看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
“娜塔莎一定要见彼得·基锐洛维支伯爵,”她说。
“怎样见面呢?带他去见她吗?你们那里还没有收拾,”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说。
“不,她穿了衣裳,到客厅里去了,”索尼亚说。
玛丽亚·德米特锐叶芙娜只耸着肩膀。
“伯爵夫人什么时候来呢。她把我害苦了。你当心,什么都不要向她说起,”她向彼挨尔说。“我没有心责备她,她那么可怜,那么可怜!”
娜塔莎消瘦了,面色苍白严厉,一点也不象彼挨尔所料想的那样羞耻,她站在客厅的当中。当彼挨尔在门口出现时,她慌张了一下,显然不能决定,是她走到他面前去呢,还是等他走来呢。
彼挨尔赶快向她面前走去。他想,她要象平常一样地向他伸手;但她走到他面前,站住了,困难地呼吸着,没有生气地垂着手臂,完全象她来到大厅当中要唱歌时的那种姿势,但是表情却完全不同。
“彼得·基锐累支,”她开始迅速地说,“保尔康斯基公爵过去是您的朋友,他现在仍是您的朋友,”她更正着(她觉得,过去的一切现在一定是不同的了)。“他那时向我说过,要我找您……”
彼挨尔无言地吸着鼻孔,望着她。他直到现在还在心里责备她,并且极力轻视她;但现在他是那么可怜她,他心中没有责备她的想法了。
“他现在在这里,您告诉他,……要他饶……饶恕我。”她站住了,呼吸更急促了,却没有流泪。
“是的!……我向他说,”彼挨尔说,“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娜塔莎显然是怕彼挨尔会许对她有什么意思。
“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她急忙地说。“不,这是决不可能的。我只是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觉得痛苦。您只向他说,我请他饶恕,饶恕,饶恕我一切……”她全身发抖,坐到椅子上去了。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怜悯情绪充满了彼挨尔的心。
“我要向他说,我要把一切再向他说一次,”彼挨尔说,“但,……我要知道一件事情……”
“要知道什么?”娜塔莎的目光问。
“我要知道,您是否爱过……”彼挨尔不知道怎么称呼阿那托尔,并且想到他便脸红,“您是否爱过那个坏人?”
“不要叫他坏人,”娜塔莎说。“但我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她又流泪了。
怜悯、温柔与爱的情绪更强烈地支配了彼挨尔。他觉得泪在他的眼镜下边流,他希望没有人看见。
“我们不要再说了,我亲爱的,”彼挨尔说。
娜塔莎忽然觉得他的文雅的、温柔的、诚挚的声音是很奇怪的。
“我们不要说了,我亲爱的,我要统统向他说的;但我只请求您一件事:您把我当作您的朋友,并且假使您需要帮助、咨询,或者只是要向什么人倾吐自己的心事的时候,不是现在,而是当您心里明白的时候,您要想到我。”他握了她的手,吻了一下。“假若我能够……我就幸福了……”彼挨尔心乱了。
“不要和我这样说:我不配!”娜塔莎大声说,想要从房间里走出去,但是彼挨尔抓住了她的手。
他知道,他还有话要向她说。但是当他说出这话时,他对自己的话吃惊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您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向她说。
“我的日子吗?不!我的一切都完了,”她羞耻地、自卑地说。
“一切都完了吗?”他重复说。“假使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世界上最美、最聪明、最好的人,假使我是自由的,我此刻就跪下来向您求婚求爱了。”
娜塔莎许多天来第一次流出了感激与伤感的眼泪,看了看彼挨尔,便从房间里走出去了。
彼挨尔跟在她后面几乎跑进了前厅,忍着喉咙里的伤感与幸福的泪,披上皮外套,手没有伸进袖筒,就坐上了雪橇。
“请问现在到哪里去?”车夫问。
“到哪里去?”彼挨尔问自己。“现在能到哪里去呢?还能到俱乐部去吗?还能去作客吗?”和他所体验到的那种伤感与爱的情感比较起来,和娜塔莎最后一次含着眼泪瞥他一眼时的那种动人的感激的目光比较起来,所有的人似乎都是那么可怜,那么可悯。
“回家,”彼挨尔说,虽然是十度的严寒,他却把熊皮外套在他的宽阔的、高兴地呼吸着的胸脯前面敞开着。天气寒冷,天色明亮。在污秽的、昏暗的街道上,在黑色的屋顶上,是幽暗的星空。彼挨尔只是瞧了瞧天空,不再感觉到:和他的心灵所达到的高度比较起来,一切尘世事物是多么屈辱而卑鄙。到达阿尔巴特广场时,广阔的、有星的、幽暗的天空展现在彼挨尔的眼前。几乎就在卜来其斯清斯卡林荫大道上的天空当中,闪烁着一颗灿烂的一八一二年的彗星,它的四周围绕着、散布着无数的星辰,它和别的星星不同,因为它接近地面,放射出白光,而且有一条长长的向上翘的尾巴,据说,这颗彗星预兆着一切恐怖的事件和世界末日的到来。但是这一颗带着发光的长尾巴的明亮的星,并没有在彼挨尔的心中引起任何恐怖的情绪。相反,彼挨尔泪湿的眼睛高兴地望着这颗明亮的星。这彗星,似乎以无可比拟的速度,顺着抛物线的轨道飞过无限的空间,忽然,好象一枝射入地球的箭,插在黑暗天空中它所选定的地方,并且有力地翘起尾巴停住了,发着光,在其他无数的闪耀着光芒的星星之间放射出白光。彼挨尔觉得,这颗彗星是完全符合他那进入新生活的、受感动的、振奋的心灵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