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们也有怕的事情。”
顾笑生注意到了老者微蹙的眉头,笑的很是开心。
只是这种表现出来的笑容,有时给人的感觉便是撕心裂肺。
老者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你很能逞强。”
顾笑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被贬低,总要做出些回应,他想了想后认真说道:“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其实这样说有些可笑,算是默认了老者的说法,但他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内心。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感同身受,顾笑生他万箭穿心,他痛不欲生,也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可以不懂别人怎么想,但他需要懂自己。
老者看着他,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骄傲,骄傲到可以拂了我家大人的颜面还能安稳活在这世上,这是多年未有的事。如果你要是能够修行的话,我甚至会相信你可以骄傲到与门阀子弟争高下。”
“可你连玄门心海在哪里都不清楚,这是很可悲的事情。”
顾笑生沉默了一会儿后,认真说道:“谢谢,但我要纠正你的说法,我知道所谓玄门心海是什么意思,只是还不曾修行而已。而且我也很坚信,我不是不能修行,只是时辰未到而已。”
当今世上,有先贤感悟天地痕迹而创道修行,学道理而开心智,讲至义而明天命,借识念借天地之力,敲响众妙玄门,以元气淬炼身体,由玄门开始,游经奇经八脉至心脉命海。由内而外,改善皮肤毛发再到筋膜肌肉,修到朝朝暮暮不畏严寒酷暑,力有百均。
天地元气洗去一身尘埃,故名洗尘。
这只是修行的第一步,顾笑生确实连怎样吸纳天地元气都不理解,但不妨碍他知道这些。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你好像并不是什么乡野鄙民,因为他们根本不懂这些,我很好奇你的出身到底在哪?”
顾笑生咧嘴一笑,说道:“那也只是我的事情。”
老者眉头微微蹙起,少年已经不止一次说过那句话了,所以应该是强调某件事,于是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眼中方才划过一丝明悟:对方其实在说,这些无关紧要或催心万分的事情,与你何干?
他有些不悦说道:“偌大的东京城已经没你容身之所,你骄傲到极点又如何?”
顾笑生摇摇头,直身向着街对面走去,随着西下的夕阳走向更远处。
老者注意到,他的身子从未低过,头昂昂抬起,平视着街上的人群与远处的夕阳。
暮晖照耀在少年的身上,仿佛将落寞疲惫燃尽。
······
铭刻黑孔雀的马车依旧停在街道角落,那匹龙头马身的异兽骄傲的微昂着头,百无聊赖。老者的情绪也不像它那般,眼里满是浓浓的不解与冰冷,喃喃自言自语:“那位到底要做些什么?”
在不远的巷口,一辆马车从柔和暮光里驶了过来。
老者像是避嫌一般,身影疏忽间便是掠进了车厢里。
那辆忽然出现的马车要比老者这辆矮小的多,甚至显得有些简陋,紫金为帷,前方拉车的马匹也很矮小,毛色赤红,像浓的化不开的鲜血一般。
随着马车的走近随着赤马的走近,老者与异兽都是变得不安起来。
那只赤马感受到异兽的存在,缓缓转过头来,看了它一眼。
在这一刻,异兽再难以保持住具有真龙血统而高贵,看着赤马冷漠淡然的眼神,瞬间浑身颤抖起来,眼中涌起无限惊恐,好似遇到上位者一般,低下了它高贵的头颅。
车厢里的老者根本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是滞住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矮车厢里传出。
“这里是王爷的燕京。”
听到这道声音,老者的心脏骤然收紧,甚至隔着帷布隔着空气,他脸上的神情也是恭敬毕显,不敢稍有懈怠。
矮车里也是一位老者,只不过与他这个太史府的总管比起来,那位老者必然是整个东京城最出名的总管,即便是令所有文武百官都闻风丧胆的天狱司首座,对着这位总管也要挤出几分笑容,他又算的了什么?
因为那位是燕王府的总管大人。
“好自为之。”
矮车厢里又是传出这样一道声音,然而老者却是将身子伏的更低不敢言语。
那只赤马轻轻打了个嗤鼻,似在嘲笑龙马异兽或是老者的怯懦,回身拉着矮车向着顾笑生离去方向驶去。
直到很久以后,老者才敢抬起头来,脸色依旧苍白。他仔细品着燕王府总管大人的话,可能是对方说给他听,也有可能是“那位”说给自家主子听,很是模棱两可。
他很清楚,总管大人永远都是惜字如金,所以不敢怠慢,手指重重敲了下窗沿,示意龙马异兽拉车回返行宫。
至于总管大人说的是燕京而不是东京的问题,他根本不敢纠正。
燕王镇守,自然是燕京。
······
护城河里水梦如幻,碧波微澜,岸旁夜晚灯笼蜿蜒而去,将远处的摘星楼轮廓映亮了几分。
顾笑生站在白玉桥边,抬头望着天上那拉辇而过的异兽,沉默无语。他多想可以借那样一双洁白的翅膀,然后翱翔天际,他不会飞的太高太远,只看一眼池塘就回返。
现在离宵禁时辰越来越近了,那车水马龙的繁华渐渐退去,穿着冰冷黑甲的巡城司兵卫们已经拿起了刀戟,开始完成日夜不变的使命。
顾笑生现在很饿也很无助,留给他的时间不是太多了。
河水轻漾,寂静无声,连行人都没有了。
他有很多不甘,却不知该怎么发泄。
便在这时,有声音在后方响起。他回首,看见了一辆马车。
那是只通体赤红的马,红的简直要滴出血来,却是给人一种很亲近的感觉。
顾笑生之所以很这样想,是因为这只马红的很彻底也很干净,可比那老者所乘的龙马异兽要纯净得多,它眼里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高傲,也没张狂到目中无其它的地步。
那是一股浓浓的自信,这一点很像自己,所以连带着车厢里的人,顾笑生也不禁生出好感。
“你还不错,没有丢我燕京人的尊严。”
马车在顾笑生的面前停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车厢里传出这样一道苍老的声音。
虽然按字面可以理解为赞扬,但每个音节里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冷漠,就好像车厢里的人注重的只是后半句话,而从未在意过对方是否真的不错。
这便是客套。
“谢谢,但那是我自己的尊严。”
顾笑生目光从赤马上收回,望着紫金帷布里隐约可见的枯槁身影,深深行了一礼,认真说道。
车厢里,总管大人眉头微微蹙起,他发现这个少年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说很难打交道,愈发觉得那个地方很适合少年。因为他很清楚,那个地方里的人都是很难打交道得,完全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淡漠说道:“无论关乎谁的尊严,你朝试百子的地位都不能够保住。”
顾笑生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我要得从不是那个虚荣的地位。”
总管大人微微挑眉,说道:“既然你没打算要虚荣的地位,那刚好可以放弃的。作为交换,你能得到应有的一切。”
顾笑生的声音像铁一样硬:“可我要的是尊严。”
总管大人沉默了一会儿,声音第一次有了感情波动:“但你能保住朝试百子的名分,那个人要的就是所谓地位。”
“但这些都是属于我的东西。”
“可人死如灯灭。”
顾笑生歪歪头想了想,然后认真说道:“王爷还在这里,谁都要顾全一下大局的。”
总管大人脸上升起一分讶色,他没有想到这个布衣出身的寒酸少年,竟能够看出太史在这件事表现出来的为难原因。
至于大局,燕王在注视着东京城里的一举一动便是大局。
“不需要交出信物,你也可以留在燕京。”
虽然隔着厚厚的帷布,可总管大人多年的宦海沉浮,早就磨练出一副火眼金睛,且不论修行境界让无数人望尘莫及,单是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便已炉火纯青。
他看出来了少年眉眼深处透出的渴望。
“我该付出些什么?”
顾笑生没有为对方的话感到吃惊或者不相信,因为他清楚看到了巡城司兵卫望向这里的惊惧与惶恐。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不信对方可以无条件的帮助他,与天书院甚至律己司都不敢拂其心意的贵人作对。
凭什么?
“你朝试百子的名分依然保留,但地位会被剥夺给那人。并且燕京所有书院你都不能进,只能进天狱司!”
总管大人徐徐出声,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
顾笑生眉头紧紧蹙起,问道:“你与他们都是一样的么?在施舍与我?”
从天书院律己司再到那名老者,他们都在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着让他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好像开出的所有条件都是在怜悯他,才会施舍给他。
这是不尊重人的最大体现。
总管大人沉默了片刻后,认真说道:“朝试百子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他们是在剥夺,所以有人看不惯这些不公平的事情。”
“我这是在补偿给你。”
顾笑生必须承认,虽然没有选择的权利有些令人不悦,但对方说的话,对他是好事,也算是一种认可。起码现在来看,自己坚持做的事情是对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天狱司很难进的,况且我没有地方住了。”
帷布后的总管大人笑了笑,其实少年也并非是很难打交道,而且没有人用对了方法,所以他在为自己办事能力的强大而感到自豪。
他掀开了帷布,从袖口里取出来一张薄纸。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薄纸竟未被渐冷的夜风呼啸刮走,而是四平八稳以一种缓慢匀速,飘到了顾笑生摊开的手掌里。
“这是王爷亲手写下的荐书,到雨花巷便可进入天狱司内。还有别以为这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天狱司里犯人们,可会不定时增加的。”
说完,赤马转身便是拉着矮车向着暮色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