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日。一大早,白栋梁师长和家人刚刚起床,屋外就“咚咚”地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马林所在团的团长、政委和马林所在营的教导员及副营长等人来看望马林。见马林只是左臂吊在脖子上,并无大碍,还是原来那样粗壮挺拔,英姿飒爽,大家开始放下心来。
突然,老团长把白师长拽进卧室,悄悄说:“老首长,你们也太官僚了!马林报副团长的令这次是不是该下了?我们团报了好几次,你们总是说人家太年轻,担任现职时间不够。当年咱们在战场上还有火线入党和提干一说,难道就不能破一次例”?
“同志,现在是和平年代,也是上面有规定。这样吧,你们回去团党委马上研究再报一次,也可直接把马林的提职报告给政委或给我”。眼见得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老部下心急火燎且不无挖苦的劲头,白栋梁随口又说:“晚上五点,你和政委、参谋长准时到师部开会,其它团的主要领导也来,欢迎我的老排长马青山,也就是马林的爸爸回娘家”!
下午四点多钟,由北开来的一趟旅客列车开进沈阳北站。站台上,十多名现役干部身着威严庄重的军装,一直紧盯着各个车门口。用绷带吊着左臂的马林眼尖,突然向六号车厢走下来的一个头戴烟色前进帽、身穿蓝色干部服、脚蹬一双青色布鞋的腿脚一瘸一拐的老人跑去,同时高声叫道:“爸爸,我们在这里”!他刚刚接过马青山手中的提包,还没等说上一句话,师长白栋梁就跑到马青山跟前,“咵”地一个立正、敬礼,只说了一句:“老排长、马大哥,可见到你了”!然后就紧紧抱住马青山的双肩,呜呜滔滔地大哭起来。马青山这边也早已是泪如泉涌,不停地说道:“小白子,这么多年了,可想死大哥了、可想死大哥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该让部下笑话咱们了”。白师长止住哭声后,拦腰搂着马青山,走到随之而来的一群干部面前,挨个地做了介绍:“看看吧,这就是当年率领我们一个排胜利阻击美军一个加强营的老排长马青山啊”!每个干部无不肃然起敬,咵、咵地一阵敬礼,然后握着马青山的手说:“老首长好,欢迎老首长回娘家”!
欢迎宴会结束后,白栋梁领着马青山和马林回到家里。马青山悄悄地告诉白栋梁:“小白子兄弟,大哥我我这次来主要是求你帮个忙,让马林复员回老家”。
“啊!大哥,这怎么行?不行不行!你知道吗?小林是参加过老山前线战斗的战斗英雄。那时他在原部队是个侦察连长。任务胜利完成后,他带领战友返回途中,遇到兄弟部队一个营正在攻打越军的山头阵地,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指战员对营首长不了解敌情,不讲韬略,拼死强攻的打法很不满意。结果,在小林的建议下,该营首长利用小林他们的几个神枪手掩护,以炮火和手榴弹开路,带着部队沿着这条清除了地雷和正面阻击的道路冲锋;敌人的几个猫耳洞和暗堡的火力刚一暴露,就被马林他们几个神枪手逐个消灭。战斗胜利后,那个负了重伤,生命垂危的营长命令部下,‘一定转告上级首长,让这个侦察连长顶替我的位置’。带领这个营的指战员返回途中,得知该营的一个战友不慎掉下山崖,不知死活,小林又命令自己连队的战友停了下来,然后他不顾战友们劝阻,冒死爬下山崖,把这个尚有知觉的战友用藤索捆在身后背了上来。反击战结束后,那个营所在部队根据马林在战场上出色的指挥才能和英勇表现,很快提升他为副营长并送入军校培养。由于小林交结广泛,在军校认识了一个北京的将军儿子,了解了他原所在部队即将被裁军的消息,才通过这个关系从军校转到沈阳军区和我的部队。目前是我们师最年轻的营长,而且马上要下令提副团长,前途远大,现在复员肯定不行!”
“是啊,马大爷,‘肯定不行’!像我林哥这样年轻有为,纯粹是凭自己能力提升到现在级别的干部,复员了多可惜呀!不用说别人,侄女我都不同意我林哥复员”。
“唉!兄弟,大侄女”,眼见得白栋梁父女俩一口回绝,马青山意味深长地说:“你们以为我就忍心让马林抛弃大好前程回乡当农民吗?可是,眼瞅着包括汽车、拖拉机、推土机、机电井、抗旱排涝渠和各种农机具,粮油加工厂、酒厂、畜牧场在内的生产队那二、三百万的家底就要被私分掉,我因为身体有病,没多少时间活头了;再说这年月,我文化低,对上头精神吃不准,又顶不住,也阻止不了,能怎么办?假如生产队真被分光了,大家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那些烈属、军属和五保户谁来管?咱们辛辛苦苦奋斗了这么多年,特别是咱们那些战友不是白白牺牲了?我也明白这样是苦了和亏了马林这孩子,甚至有可能坑害了他一辈子,连他那未婚妻和老丈人都威胁我说,‘你如果让马林复员咱们就退婚’,可想想咱们那些死在朝鲜战场的战友们,咱们吃点亏吃点苦遭点罪还不应该”!说着,马青山抓住正在给他按摩的白云的手说:“大侄女,你问问你爸爸,当年我们排的那些战友们想过什么?他们有没有想过升官发财和娶妻生子?没,!美国鬼子是绝不会给他们机会的!当时他们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拼命也要消灭美国鬼子”!
“是啊,大哥,理是这个理,兄弟我都明白,但小林这孩子能同意吗?另外大哥,你刚才说‘没多长时间活头了’,我听了后心里咯噔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白栋梁听了马青山的述说,若有所思,马上不无担心地问道。坐在他们身边的马林和白云也急切地等着马青山的回答。
“兄弟,是这样的,近年来我常常胃痛,吃什么药也不见好,一直用面起子顶着。只要胃疼起来,就冲一勺面起子喝下去,过一会儿就好多了。来这里前几天,你嫂子领着我刚在我们省里大医院检查完,大夫说是得了胃癌,整个肚子里全是那玩意了,顶多还能活两三个月。对于死,大哥我一点不怕,毕竟,咱们能活到现在,比那些死去的战友幸运多了。只是一想到我领着社员辛辛苦苦建立的生产队那么大的家业,果真被大家私分掉了,又回到无数穷苦农民缺吃少穿甚至卖儿卖女的解放前,我吃不好睡不好,心里能不急吗”?
“吭、吭”,听到这里,白栋梁再也忍不住抱住马青山哭了起来:“大哥呀,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这样呢?这老天爷太******不公平了,怎么也不能才让我刚找到和见到大哥,就马上要咱们生离死别呀?不行!明天让小云和她妈领你到军区总医院彻底检查一遍,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得想方设法把你治好”!
“唉,兄弟,已经没用了!我们滨江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的大夫医术还是相当高的。若不是考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怎么也不能豁出马林这孩子的大好前程,让他复员啊”!马青山眼含热泪,轻轻地拍着白栋梁的肩头说道。
入夜,白栋梁把老伴吴玉珍撵到女儿房中,然后拉着马青山走进卧室。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帮助马青山脱下衣服。即便躺在床上,也紧紧抓住马青山粗糙的大手不忍放开。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悄悄伏在马青山的耳边:“大哥,你难道就不为小林的个人问题想想?据兄弟我观察,这两天来,你侄女小云对他好像很有点意思。我和你弟妹也是这么想的。说良心话,我总觉得小林这孩子很有造就,比你、我都厉害得多,将来肯定是个将才,离开部队实在太可惜了。我们真是舍不得呀”!
“唉,兄弟,从我第一眼见到白云这个侄女,稳稳当当,文文静静、很会说话和知情达理的样子,就看好这孩子了。可为了保住我们生产队的集体家业,你说咋整?没办法,也只好豁出咱们的儿子了。想想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这比牺牲的那些战友不是强多了!何况,是金子在哪儿都发光,农村也是可以出息人的。毛主席不是也说过,‘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吗”?
“哥呀,道理我都明白,可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还能有什么办法!当生产队长必须没有私心,能吃大苦耐大劳,时刻为全体社员着想。那些混蛋们胡说生产队是‘吃大锅饭’,我这个当队长的专门负责做好这大锅饭,自己和家里人绝不先吃和多吃一口,让有能耐的和没能耐的都有饱饭吃,谁敢说这样的大锅饭不好!就像当年咱们打仗时一样,咱们当指挥员的不首先冲在前面,即使牺牲了也要先牺牲,当战士的谁心甘情愿跟你去拼命杀敌”!
“上面不是说农村的改革宜统则统,宜分则分,不搞一刀切吗”?
“那纯粹是糊弄洋鬼子,欺骗一些不明真相的和利欲熏心、就知道钻钱眼的老百姓!名为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实际上就是包产到户,搞三自一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有能耐谁使,没能耐的像军烈属、五保户和劳动力少的人家就没人管了。发展下去,谁还肯主动送儿子当兵去保家卫国!听说安徽那个私分生产队田产的十八户农民还按了血手印,可私分完了,哪有什么‘联产’的影子!除了带头的占了些便宜盖起了砖房,先富了点,其余的农民不仅没富,有的比以前还穷了。最可恨的就是那个带头私分的,他如果把心思都用到生产队发展上,给全体社员带个好头,生产队能搞得那么穷,人心搞得那么散!再说了,这么多年,要不是我们的生产队收成好、收入高,我也不可能逢年过节都给大李子、小猴子这两个战友的父母寄钱。直到他们的父母去世,我还给大李子常年有病的哥哥寄过钱”。
“他娘的,怪不得当年毛主席把农村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问题看得那么严重,把发展和壮大集体经济看得无比重要!看来这所谓的‘家庭联产承包’的危害性真不能小瞧啊!久而久之,肯定会跟你说的一样,‘发展下去,谁还肯主动送儿子当兵去保家卫国’!大哥,看来,让小林复员的意义绝对重大呀!可是,小林能同意咱老哥俩的意见吗?大哥,兄弟实话对你说吧,自打见了小林这孩子,我和你弟妹,特别是你侄女白云,都特别喜欢他了。孩子大了,也得听听他的意见再做决定,你说对不”?
“好兄弟,你说得很对!我现在就找小林说说,估计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反正现在是‘和平发展’的年代了,听说那个从美国访问回来的家伙还要大裁军,再说部队也不缺小林一个”。
就在马青山和白栋梁像八辈子老姑舅亲一样说个没完没了的时候,白云一直陪伴在马林身边,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眨眼地瞅着马林,与他分担着爸爸得了不治之症甚至活不了多久的哀伤。突然,她猛地站起身来,走进自己的卧室,背着妈妈,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重又回到马林身边,悄悄塞进马林的手中。马林打开一看,是一个用红丝线绣着一颗心形的白的确良手帕,心里一阵抽搐,然后慨然长叹:“云妹,谢谢,林哥真是特别地谢谢你!你的心意林哥完全可以收下,但林哥的决定恐怕要对不起你了,因为哥必须复员回我的农村老家,保住即将被分掉的生产队田产,同广大社员同甘苦共患难,和你过不一样的日子了”。
“不不不,林哥,我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你是在部队当干部还是回老家当农民。从今以后,只要林哥不嫌弃我,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你就是将来当个掏粪工我也愿意陪伴你一辈子”!白云说着说着,紧紧搂住马林的脖子泪流满面,差点没哭出声来。听到这里,马林内心受到强烈震撼,感动得热泪盈眶,轻轻地抚摸着白云那挂着泪痕的俊俏的脸蛋,像是已经铭刻在心和下了最后的决心一样,迅速起身来到马青山、白栋梁老哥俩睡觉的屋子,斩钉截铁地说道:“爸爸、白叔叔,我已经想好了,决定尽快复员,并且无怨无悔。你们两位老人家和你们的战友抛头颅洒热血为了什么?难道不就是为了打下社会主义公有制这个大好江山?不就是为了千千万万劳动人民不受二遍苦、遭二茬罪?为了保住我们五里铺的集体经济和田产,我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今后不管遭遇什么处境,受到什么磨难,我小林认了”!
望着这对身材魁梧、脸型相像、志趣相投,而且胸襟宽阔、无私奉献的父子,白栋梁一时无语,随后慢慢说道:“好吧小林,叔叔理解你的心情和志向,答应你的请求。但我命令你,暂时绝对不要声张,等师里下完令再说,因为再提一职对你回到地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特别是对你日后的工作安排,会带来一定便利”。
“鬼丫头,你们的谈话妈都听见了,你真的下定决心了”?眼见得马林去了卧室,一直在暗地里察言观色的吴玉珍把白云拽回她的房间,小声地问她。看到白云泪水还挂在眼边,没有回答,而是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吴玉珍大叹了口气:“既然你认定了的事,妈也不会像你姥姥那样,过分阻拦你。但你必须答应妈一个条件,就是无论如何,你必须完成剩下来的三年学业,否则我坚决反对。你林哥说得对,他回到农村,就要‘和你过不一样的日子了’。你过惯了大城市的生活,从来也没在农村待过,要一辈子过那种艰苦的日子能受得了”?
“妈,我答应你,一定完成学业,但毕业后我立即去林哥那里”!
“好、好、好!那就三年以后再说吧”!见白云回答得如此坚决,吴玉珍再也无话可说,只是忿忿地“哼”了一声,心想:鬼丫头,能答应我的条件就行,人都是会变的,就不信三年以后你真会去找你的林哥,你林哥真能等你三年!
“好了好了,孩子们!你嫂子讲了大半天,口干舌燥的,也该喝点水吃点东西了”。眼见得张宝等人听得直了眼,仍像意犹未尽的样子,马大娘手端着一盘油煎的山雀放到白云的面前,还亲自用筷子夹了一只送到白云的嘴边。白云赶紧站起身来,连连说“谢谢妈”,一边吃着酥香的山雀,不住地说“太好吃了,我长这么大也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一边催促张宝:“本‘嫂子’,不不不,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也该说说你大哥复员后是怎么领着你们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