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就这样吧,她不愿再多想,即使是黑暗无边,她也甘愿跟随,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她本就是个被动的人,好不容易主动爱一次人,那便放任自己这一回。
叶远臻终于放开她,她脸已经红得像滴血,他怜惜地拂过她的唇角,有些粗糙的手掌触到她柔软的皮肤,沈初见心跳依旧很快,她偏垂了头,他的手从她脸上滑落,他复而牵起了她的手将她带至窗边,他们并肩而立,窗外院子的一角立着一颗大树,树身大约要两人合抱,他说:“这是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娘亲手种下的一株合欢树,我回来后便移植到了这里,可惜现在是隆冬时节,等明年花开了,站在这里看去,十分好看。”
夜色下,廊灯透着昏黄的光线,合欢树静静地立在那里,影子拉的老长,斑驳的树影印在青石地面上,像是一位见证了叶远臻成长的老者,沈初见侧头望着他,问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后来又会去北平,你能告诉我么?”
他不做声,凝神望着窗外,她调转头,知他不愿讲,正欲岔开话题,他突然反身去内室报来了一床毛毯,沈初见不解地看着他将毯子直接铺在阔大的窗台上面,他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了下来,向她招招手,“过来。”
她走过去坐到他身旁,白色长毛的毯子十分温暖,他斜斜地靠着窗棱,一双腿太过长,只能蜷缩着,沈初见看他这样坐不舒服,又站了起来,他一个人坐正好可以把腿舒展开来,叶远臻勾起一个笑容,伸出手来对她说:“初见,过来。”
沈初见走近一步,不知他要做什么,叶远臻长臂一伸,巧妙地避开了她受伤的部分,拉着她的手拽向自己,沈初见重心不稳,一下子跌坐到他怀里,他直接将她拥入怀中,从后面揽着她,她一下子僵直了背,叶远臻好笑地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这一晚上都在怕我做什么?”
现在他们之间的动作太过亲密,她尴尬地不敢乱动,叶远臻将身材娇小的她搂在怀里坐着,地方正好合适,只是她却紧张地不知所措,反而僵着身子,还不如之前坐着舒服。
他从后面绕过手来与她十指相交,愉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不是要听故事么,我讲给你听。”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回忆的徐缓,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沈初见逐渐放下了挺直的背,将自己靠进他的怀里。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娘亲……和,和我父亲两情相悦,可是无奈我父亲当时家中已有妻室,后来,他们还是不顾一切反对在一起了,然后,就有了我。所以,我小时候一直是和外婆外公还有娘亲生活在一起的,直到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因为我父亲的仇家,我和我娘被送到了北平,在北平一住就是四年,在北平的那段日子,我们被关在一处院子里,四周随时都有人在把守着,没有办法随意出门,一切行动和自由都在监视下……”他淡淡地说着,她却揪心不已,他的童年原来就是在那处院子里度过的。
“我娘亲是个十分温柔隐忍的女人,她面对我的时候永远是微笑着的,她知道许多东西,每天晚上睡前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她总是说,等什么时候故事讲完了,我们就能回家了,我当时年幼不更事,只觉得除了不能外出这一点之外,只要和娘亲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虽然对我们严加看管,但是也不会太过苛待我们,宋婶就是那时给我们做饭的,她丈夫早亡,那时候便是一个人了,所以被派来负责我们的餐食,见我们母子孤零无依,心里不忍,时常偷偷和娘亲说会儿话,宽慰她几句,也会给我做些精致的小点心,背地里塞给我。她手艺真的很好,我娘很怀念南方的菜,她不熟悉做法,特地去请教了一位南方的老师傅,然后回来做给我们吃。那段日子很单纯,也算美好。
再后来,一天,突然有一群人闯进了我们住的小院子里,将我们带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关着,那里黑暗幽森,晚上总是有人在哭,我和我娘缩在角落里,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这样惶惶不安的日子一连持续了几日,我们终于被带了出去,他们说,外面发生了很重大的事情,天变了……那一年,是辛亥年。
后来,我们被送上了汽车,一路上的街道都是士兵,人们挤在一起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报纸和告示,建筑上也插着统一样式的旗子,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娘也看着外面说,天变了,可我却始终记得,那是一个十分晴朗的艳阳天。
然后,车子一直开,一直开,过了很久,开到了码头上,然后有人在码头迎接我们,其中一个就是宋叔,他说是父亲派他们来的,我娘对他笑了,说了声,好久不见,她在北平的时候从未对其他人笑过,所以我知道他是个好人。直到我们坐上了船,我娘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我也可以见到外公外婆了……她那时候笑的很开心,我从未见到她那样灿烂的笑容……”叶远臻说着,突然哽咽了一下,沈初见握着他的手,心里隐约不安,果然,他下面的话让她止不住的心惊。
“可是,船刚开没有多久,天气就变了,常年出航的水手都知道,海面上的天气是风云变化的,谁都不知道上一秒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会不会就是乌云蔽日,船身一直在颠簸,我们和许多人一起挤在船舱里面,我记得当时冷的要命,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应该是半夜了,我被一阵走动声吵起来,睡梦迷蒙之间,我看见宋叔被他们拿枪顶着头走了出去,另外两个人已经横躺在了地面上,被拖着往外走,我娘正在被两个人架着往出拉,我还未呼叫出声,也被他们拎了出去,甲板上风浪很大,他们一共有七八个人,都是一身黑衣,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暗的跟罩了一块不透光的黑布似的,我娘被他们拉到甲板上,其中一个人,那人……拿枪指着她的头,我娘一直在求他,求他放过我,可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扣动了扳机,我是亲眼,看着我娘被一枪毙命,然后葬身大海……”他说到此,沉默了许久,沈初见握着他的手,安静地陪着他不说话。
他缓了缓,悠悠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个人又走向了我,我看清了他的脸,他还冲我笑了笑,说了句,怪就怪在我生错了人家,然后,像对我娘那样,扣动了扳机……”
沈初见心里一震,攥紧了他的手指,他一只手顺着她的头发,缓缓说道:“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宋叔不知怎么冲开了禁锢,拼了命挡在我身前,枪声响,他抱着我纵身跳入大海,那时的海水真冷啊,彻骨的寒意,冻得仿佛是浸泡在冰雪之中,宋叔深谙水性,带着我一路游,子弹不断从海面上打进来,宋叔就带着我东躲西藏,好不容易躲过一劫……后来,等我再次醒来时,我们已经到了陆地上,然后我才发现宋叔受了很严重的伤,他肩上、腿上都中了弹,人已经快要不行了,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许是天意,我居然会碰到宋婶,她把我们带回了家中,住了小半个月。
原来宋婶的老家在秦皇岛,她正好告了假回乡探望,没想到会阴错阳差救了我们,也幸亏当时船开了不久,宋婶的老家又是个比较偏僻的小渔村,所以没有人发现我们的踪迹,半个月后,宋叔的伤养好了,他带上了宋婶,我们避人耳目地回到了南方。
然后,我见到了我的父亲,他早已娶妻生子,我娘也已经香消玉陨,他告诉我他现在也无法保护我,所以,我只能重新回到外婆外公家,没过多久……外公外婆相继过世,父亲把我接回了家,但是宗族不容,我只能被寄养到旁支,后来又被送到德国,在那里生活了六年,然后,我回来之后便开始接管家业,一直到现在。”
沈初见心里一阵酸楚,他究竟受了多少罪,才走到今天?叶远臻见她一副落寞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傻丫头,我现在不是很好么。”
沈初见心里堵得难受,回过头来望着他,他浅笑的样子很好看,眉眼弯弯,少了疏冷,多了几分柔情,她抵在他的胸口,闷声说道:“以后,我陪着你。”
他道:“好。”
“无论前面是什么样的艰难险阻。”
“嗯。”他下巴抵上她的头顶。
“我知道你的心绝对不限于此,但我会一直都在。”
他将她抱在怀里,“有你这句话,于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