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阳没有回头,直直地往前走,他感觉自己的腿总有些漂浮,脑子里却满是初见方才婉转低垂,粉颈半露的模样,那俏生生的样子,他不愿再让别人看到,他牵着她,大步往里走去,经过刚才门口的那些人,他感觉到其中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的初见身上,他一用劲,直接把人带到他的身侧,果然,那道目光被隔开了,沈初见不知所里地跟着易阳走了进去,她觉得刚才的气氛好像有些奇怪,不过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致所吸引了过去。
从外面看去只是很普通的宅子,可里面却出乎人的意料,亭台水榭,小桥楼阁,最前面地飞檐上挂着两盏六棱的玻璃宫灯,整个环境带着江南水乡的熟悉韵味,但路边的法式黄铜灯杆、中心的雕塑喷泉又涵盖了西方的元素,奇妙的融合在了一起,大气而不庸俗,低调却极显奢靡,再看来来往往的人们,全部都是衣着光鲜、得体不凡,穿插在内的侍者端着盘子,各式香槟美酒,倒像是来到了什么世外桃源一般。
“怎么样?”易阳问。
“很好。”她点点头。
他笑笑,拉着她直接上了二楼,很快便有侍者上前,恭敬地弯腰:“易先生这边请。”
侍者引他们进了一间名叫“夕玦”的包厢,看来他在名字上也是费了心,特意挑了这间包厢,沈初见云里雾里地坐定,脖子上还缠着易阳的白色围巾,活像一只被拐骗的小白兔。
“易先生请问可以上菜了吗?”
“嗯。”
很快,各式菜肴上了上来,末了房间内灯光一暗,沈初见下意识地去寻找易阳,易阳的手盖上她的手,轻声说:“你看。”
门被推开,小推车上是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一排蜡烛,烛光闪闪,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门再次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易阳拉起她的手,走到蛋糕旁,说:“许个愿望吧。”
她不怎么过生辰,左不过是小萤做了一桌子菜,外加一碗长寿面,她眼睛里不知何时蓄起了雾气,明明只是一只蛋糕,却让她鼻尖一酸,差点流了眼泪。
沈初韶过生日的时候,总是打扮的像个女王,府里也总是热热闹闹的,她不像初见,她爱穿颜色极鲜明的衣服,显得整个人也明媚极了,西街的和升祥总是早早就送来提前订好样子的蛋糕,沈初韶像所有的大家小姐一样,钟爱流行的东西,洋裙、咖啡、糕点,当然在过生日的时候也不会少了甜蜜的、漂亮的奶油蛋糕。
她慢慢合起有些模糊的眼睛,双手合十,片刻,睁开眼睛,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房间内的灯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吊顶的琉璃的灯盏照的她有些眩晕。
“许了什么?”易阳笑吟吟地走到她身旁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她娇嗔道。
易阳摸上她的头顶,软软的头发像一匹布一样温顺地在他手掌划过,他慢慢低下头,向她靠近,这样的氛围,最适合做些什么。
“先生打扰一下,这是我们特地赠送的甜点。”门被不合时宜地推开,惊得房间内的两个人一下子分开,沈初见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地,易阳面色不霁地沉下声来:“放下吧。”
侍者转身告退,早已没有了方才的气氛,易阳道了声:“咳,坐吧。”
沈初见安静地坐下吃菜,易阳温柔地为她布菜,两个人时不时地说些话,天南海北地聊上一通,却全无了那片刻的悸动,无论他再找什么机会靠近,总也缺了一丝丝契机,一顿饭吃下来,易阳感觉自己胃部隐隐作痛,最重要的环节被人打断,任谁都会食不下咽。
“吃好了。”
“吃好了。”
他们相视而笑。
“谢谢你。”沈初见说。
“等一下。”他这才想起来,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她的,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的盒子,推到沈初见面前:“生日礼物,打开看看。”
沈初见打开,不由的一惊,是一条项链,纯白的玉坠子,和当年他送的那副耳坠是同一款,山茶花的样式,不过这条项链的花心是白的,花瓣却是点点血红,她心里有些湿润,易阳总是这样,细致地令人感动。
“喜欢吗?”
“嗯,很漂亮。”
“我帮你戴上。”
有些凉的坠子划过皮肤,然后紧紧的蕴合在心口,她伸手隔着衣服捂上去,心里五味杂陈,像是做一个美梦,明知是梦,却不愿意醒来。
“怎么不戴耳坠。”
沈初见一下惊醒过来,眼神慌乱了一下,复而别开目光:“我放在家里了。”
易阳倒是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只顾高兴地说,“以后每年生日,我都陪着你。”
她不言语,他只当她是害羞。
他们随口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来,越聊越开心,易阳说:“我们去江边走走!”
易阳拉了她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她跟在他身后,几乎小跑起来,穿过走廊,下了台阶,经过客人,她也放下了所有顾虑,任由他牵着手,毫无形象地跑着,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幼年,她叫他易阳哥哥,等等我,他回过头来,牵住她的手,带她一路跑,一路笑。
临出门时好像撞到了什么人,沈初见也没有在意,随口道了个歉便跑了过去,那人倒像是被撞懵了一样,在她身后站了许久,直到有人小心上前提醒:“少爷,人早走了”。
夜晚的江边有些静谧,江面上泊着几条船,安静地没有一丝动静,就像是橱窗里的陈列的工艺品,那晚的月亮十分明亮,晃在江水上无限潺湲,沈初见站在易阳身旁,面向江面,他贴心地站在风头,帮她挡住了夜晚瑟瑟的冷风,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沈初见忽的就想起了一句诗来,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秋月江水汤汤,与公子同游。现在万籁俱寂,岁月安稳,她微微闭上眼睛,吸一吸鼻子感受着来自江水的湿气,那湿气仿佛也浸透到了她的心间,滋生出丝丝甜意来。
不知何时,易阳轻揽上她的肩膀,她头歪过去,靠在他的肩头,他将脸颊抵在她的头顶,两人相互依偎着,风浪拍在岸上,漾起一圈圈波纹,她缩在他怀里,心里也漾起一圈圈涟漪,这样的时光太温柔,即便是无数次怀念也不会发旧。
沈初见出神许久,手心里还隔着地上拾起来的一片叶子,她微微握拳,细尖的叶子浅浅地扎在掌心,有点窸窣的疼痒,是啊,一晃一年就过去了,她早已不是站在江边怀抱幸福的女子,他也不再只是许她未来的良人,今晚天色阴沉,月亮透过厚重的云层露出一个白色的边来,她独自往回走,月色惨淡,树影婆娑。今夜月明入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她温柔的白月光隔着江水,早已远去,而今再昂首望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沈初见站着,里面断断续续有佛香飘出来,她嗅了嗅,很安神的味道,她站在外面隐约能看出里面一个模糊的身影,娘亲身边的大丫头云屏出来倒水,正好发现了她,她有些欣喜地说道:“大小姐来啦,我这就去禀报夫人!”
“那个,不用了!”她急急忙忙阻挡。
云屏不解地看向她,沈初见复而慌张地解释道:“今天太晚了,我明日再过来。”说完一刻也不多呆,竟逃也似的走开了,她逃出几步,心里才后悔起来,近乡情更怯,她竟不知道若是见到了娘亲该说些什么,又或者是,她更害怕见到娘亲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样子。
云屏站在廊下,一脸惋惜,明明是夫人先发现了小姐,才让她出来的,结果一个不说,一个逃避,明明是母女,关系却淡薄的如同陌生人。
云屏叹了口气,她们母女二人的眉眼太过相似,性格也太过相似,都是极其薄凉的性子,互不饶恕,彼此折磨,身在局中人不知,她一个局外人倒是看得明白,大小姐跟夫人的长相八九分相似,是少有的美人坯子,但一双远山眉宛如水墨,秀丽却清淡,带着几分疏离,夫人后来开始信佛,因而面相和善,不似她刚入府时的冷漠,仿佛对一切都毫不关心,她还记得她那时才十四岁,初次被领进府里来,她局促地站在地下,连怎么行礼都忘得一干二净,她抬起头,面前的妇人极美,没有大户人家的威严,她静静地坐着,典雅又大方,只是仿佛眉间总有一抹化不开的幽思。
她终于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怯懦地回答:“我叫云招弟。”她是家里的老三,她娘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对于一直想要儿子的人家,她从出生就没人欢喜,名字也是极简单明了,招弟、招弟,就是希望她可以招来一个带把儿的弟弟。
果然,堂上美丽的夫人皱了皱眉头,她问:“是谁把你卖到这里来的?”她的语气淡漠极了,她说“这里”的时候仿佛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一样。
“回夫人的话,我家里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家里穷,供不起,是阿爹把我卖来的,我会洗衣做饭,还会打扫屋子,我可能干啦,夫人求求你不要把我赶出去。”她说的几近哀求。
“哦,你叫招弟,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她答非所问,但招弟不敢胡乱说话,也不知为何,这位夫人总有让人无故信服的感觉,她仿佛对什么都毫不关心,但心里又像是什么都一清二楚,她看人的目光就跟明镜似的,照的人无处遁形。
她摇了摇下唇,摇摇头,小声地说:“不喜欢。”
她淡淡的笑容挂在嘴边,温柔地问:“那换个名字你可愿意?”
招弟有些惶恐:“但凭夫人吩咐。”
她思绪半刻,才说:“就叫……云屏吧,屏风的屏。”
得了名字的招弟,哦不,是云屏有些受宠若惊,她扑通一声跪下:“多谢夫人收留,多谢夫人赐名。”
“起来吧。”她伸手去扶她,云屏偷偷地看了一眼,她原以为夫人这般的美人也应该长着一双美丽的手,最好是白皙纤细的,没想到真实却令她大吃一惊,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指甲极短,光秃秃地长在手指头上,甚至还有一些伤痕,结了丑陋的疤,蜿蜒在手背上,让人触目惊心。
云屏一如府就是十八年,从十四岁的孩子长成了三十余岁的女人,她一直没有嫁过人。
她敛下神思,转身回到佛堂,跪坐在蒲垫上的人身形消瘦,她没有回头,只是用苍凉的语气询问:“初见走了?”
“回夫人,小姐原是专程过来的,只因天色过晚,怕打扰了夫人,才说了明日再来。”云屏小心翼翼地措词。
“没关系,我知道她……”她不再往下说,又陷入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