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一隅的佛堂里常年四季香烟缭绕,沈初见出了沈柏雄的正院,一路上心不在焉的往回走,她只觉院子里的景致好像无比陌生,在这个她居住了十八年的家里,她居然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和眷恋,她快步地向前走着,不知何时竟然来到了娘亲常年呆着的佛堂前面。
院子里灯火明亮,看来她还在里面,还在无比静心地礼着她的佛,她就这样,抱着那一点可怜的执念,将自己困在这一方小小的佛堂内,以为这样就会获得饶恕,解脱自己。
风吹落了一片叶子,正好落到她脚下,沈初见弯腰俯身捡起来,放在手里,细尖的叶子卷着淡黄色的边,正安静着卧在她的掌心,沈初见心想,都快到秋天了呢,叶子落了,风散了,日子却仍旧在一天一天的远去,她努力回想着,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是待字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沈家大小姐,易阳还正在北平医药大学读书,沈初韶时不时地来找她些麻烦,二娘表面上是贤惠淑德的当家二夫人,背地里却一再苛待她们母女,但始终没有什么大风大浪,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着,她很少见到娘亲,娘亲也和她不甚亲,她总是一个人呆着佛堂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沈初见的人生前十八年的乐趣大约就是多读了几本有趣的好书,或者偶尔娘亲不在佛堂里,会在院子里和她说说话,虽然也说不了几句,但她也很高兴了,还有,就是收到易阳的来信。
易阳三年前去了北平读书,临走时他还是个十八岁的青葱少年,她也不过是才刚刚及笄的十五岁少女,他们几个自幼一同长大,感情自是不同一般,自从易阳收到了北平医药大学的通知书,沈初韶就开始闹腾,央着二娘要跟着易阳哥哥一同北上,被拒绝之后大哭了一场,整个沈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道这二小姐迟早是要做易家大少奶奶的,沈初韶平日里最恨别人在背后嚼舌根、耍嘴皮子,但她每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却总是脸色一红,不像她平时的泼辣性子,反而意外的娇羞起来。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易阳忙着准备去北平读书的行装,易笛混在一堆公子哥儿当中,当时他们中间正十分流行斗蛐蛐儿,整日里总是摸不着踪迹,沈初韶停止了无休止的哭泣和吵闹,反而忙着织起了围巾,她听人说,北方的冬天冷极了,于是便突发奇想的要给易阳哥哥织一条最温暖的围巾,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条围巾必须是她亲手织的,然后再亲手送给易阳哥哥,最后等他到了北平,冬日里冷的受不了的时候,才拿出她送的围巾,细致的围在脖子上,不过,这只是她美好的畅想,因为她根本不会织围巾,在织毁了第三条围巾、又恰巧被徐家的小公子看到嘲笑了一番之后,骄傲的二小姐终于忍受不了宣布放弃,围巾仍旧送了,不过变成了出自沈府里的绣娘之手,至于易阳知不知道,那就另说了。
在众人都各自忙碌的时候,平日里安静的沈家大小姐正依旧安静地呆在她的锦园里,大概也只有这里,才能留她一放清净的天地,她躺在一条竹藤椅子上,手里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放在一旁小桌子上的茶凉了半天了,也不见她动一下,终于,酣畅淋漓的看完大段,她眼睛也没从书上挪开,伸手勾到了茶杯,一饮而尽之后才发现茶早就搁凉了,冰凉的茶水味道不怎么样,喝在嘴里一股苦涩,舌尖上的味道蔓延开来,秀致的人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看什么呢?怎么不高兴?”一道温和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胶着在书上的目光,沈初见抬起头看见来人,展开一个笑容,顺手放下手中的书,“没什么,瞎看的,你怎么来了?”
十八岁的易阳早已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他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清俊的脸庞让人容易联想到书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里书生意气的旧时公子。
“上京赶考的易公子怎么跑到我这小园子里来了?”她有些顽皮的笑道。
易阳没有像平时那样笑着揉她的头发,他略微局促的站在她面前,笔直的像是一株白杨树,他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今日,今日来找你说说话。”
沈初见直起身子,依旧坐在椅子上,做认真状:“哦,那你要和我说什么呀?”
“我……”易阳犹豫了一下,从一直背着的手里拿出一样东西来,递到沈初见面前:“这个,给你。”
沈初见一看,是一对白玉的耳坠,也不知道他哪里找人打的,细细的银链子上垂着精致的玉制坠子,仔细看去,那坠子被雕成了一朵山茶花的模样,小小的花瓣舒展着,温软的白玉泛着光泽,而它的花蕊中心竟然是一滴血红的颜色,易阳伸出手捏住链子的一端,坠子垂落下来,调皮的弹跳了两下,那花宛如活着的一般。
沈初见有些懵懂,指着那副耳坠问:“这是给我的吗?”
易阳看她一脸憨态,不由得摸了摸她的头顶:“傻丫头,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吗?”
她仿佛像是不解风情:“为什么给我?”
易阳楞了一下,才缓缓的说:“就……因为是你啊。”
沈初见微微避开他的眼睛,她觉得他今天的看人的眼神有些发烫,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
“你要戴上吗?”易阳还举着坠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用了吧,我还有一对呢。”她的声音有些喏诺的,易阳也没了主意,他头一次送女孩子东西,并不知道被拒绝了应该怎么办,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捏着一对耳坠,指尖压的发白,生怕一不小心就掉到了地上再也找不到了,像是个丢了糖的可怜孩子。
半天,沈初见抬起头来,他眼神中有些东西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她心里有些不忍,又觉得他这个样子有些好笑,才说:“你怎么还傻站着?”
“我……”易阳被问住,是啊,他为什么还傻站着?他动了动身子,想要挪动一下脚步,却发现怎么都动不了,她眼神明亮的看着自己,嘴角带着笑,风一吹,几丝头发从女孩子饱满光洁的额头拂过,好像也拂过了他的心间,易阳忽的一下醒悟,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与她齐平,他目光专注的看着她泛着淡粉色的脸颊,说:“你的是你的,这是我送你的,还望你一定要收下。”
他就是这样,即使说再严肃认真的话,语气里还是有几分礼貌,不会给别人施加压力,就像他这个人一样,骨子里就带着温和的礼仪。
他等了一下,见沈初见没有拒绝,脸上的严肃神色才缓了下来,他拂开她耳畔的头发,乌黑的头发柔顺的握在指间,让他有点不舍得放手,她白皙的耳垂好看极了,上面戴着一对素银的环子,他努力平息了一下,才上手去解她耳上的银环子,他笨手笨脚的,一时之间竟然怎么也解不下来,脸已经憋成了红色,脖子上也有了细密的汗,沈初见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打断了还在和银环子纠结的易阳,“我来吧。”她说话时手刚好覆在他的手背上,他像是烫着了一下子抽出来,沈初见也微微发窘,自己慢吞吞的褪下了耳朵上的环子。
“好了。”她说。
“哦……哦。”
易阳回过神来,将自己的细链坠子小心翼翼的给沈初见戴上,这次倒是顺利极了,很快就戴好了。
耳后的头发放下来,黑密的发间纯白的坠子闪着幽光,半隐半现,让他一下子想到了白居易诗中写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只不过现在并没有“大弦嘈嘈如急雨”的琴音,他的心倒是如嘈嘈的急雨,愈发紧促起来。
“……你戴着很好看。”他半天说出一句来。
“哦,是吗?谢谢你。”
沈初见有些不自在地拂了一下头发,手指碰到耳上的坠子,小小的,就像花瓣落在指尖,她又碰了碰,面露出一丝略带羞涩的笑容。
“你喜欢吗?”
“什么?”她慌乱。
“我是说,你喜欢这副耳坠吗?”他的脸离她很近,让她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哦,哦,喜欢。”
“那……你喜欢送东西的人吗?”他又问。
沈初见心里乱七八糟的,她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却红透了脸,易阳不甘心,又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她还是不说话,易阳忽的笑开,这笑容不再是他平日里那种温文尔雅的笑,而是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笑,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的脸又靠近了一点,空气中好像有些异样的情愫升腾开来,俩人都没敢说话,就这么静静的对峙着。
沈初见很明显地听见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的狂跳,但整个人就像是被定住了神一般,一下也动不了,他已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好看的要命,沈初见心想,再数三声,她就什么也不管了,一、二……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尖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