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外面终于出现了点点灯火,火车行驶三个小时之后,到达城区,从窗外望去,月台两边修筑着水泥灰砌成的低矮的城墙样式的垒台,列车速度缓缓降下,像是一匹老牛慢慢悠悠地走进站台。
越往前,灯光打的越铮亮,甚至能看清站台上等待的人们的表情,汽笛发出一声长鸣,“噔”的一声,火车在枕木上停下,人们开始纷纷起身。
明海率先起来,护在沈初见旁边,她依旧提好自己的小箱子,跟着明海下了车,站台上有不少旅客,也有商贩和带着红袖章的管事,鱼龙混杂,出口处把着一队卫兵,各个都提着西洋式的直口长枪,挨个排查。
沈初见跟着明海去安排卸货,工人把货刚卸下,就有一队穿着督查制服的兵走了过来,沈初见拿出路证给为首的人看了,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直接指挥后面的人开装检查。
沈初见看了明海一眼,他回递给一个没事的眼神,沈初见安下心,粗着嗓子说了句:“这大帅府要的礼货,月前就定下了的,都是上好的苏绣,检查时还望各位小心些,不然上面怪罪下来,我们也担待不起。”
那个头儿看了她一眼,往地上啐了口痰:“这南方的爷们儿长得比春园的角儿都标志。”沈初见避开他的打量,侧了侧身,明海迈前半步,把她挡在了身后,那人咳了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麻利儿着,赶紧开开开。”
垒好的箱子又重新被摆开,逐个打开,又逐一翻了一遍,沈初见看着被翻得乱糟糟的东西,心里一阵不舒服。
“没东西,干净的。”检查的人跑过去报告,那头儿再没多说,表情猥琐地瞥了一眼沈初见,直接收队,末了哑着嗓子说了句:“走吧。”
沈初见忍气吞声:“各位慢走。”
见人走远了,她才放下脸色,叫人把东西整拾好,重新装箱,明海看在眼里,半晌才说一句:“小姐莫要为这些人渣费神。”
沈初见回头,只见他这么大的一个汉子,竟然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脸色,不由得舒缓了心情,放柔了眼神说:“没关系,谢谢先生。”
明海有些不自在,又装作无所谓的撇过头去,沈初见笑笑,这个明海,没想到粗犷威猛的外表下却是一颗善心。
是夜,货物暂时囤放在近郊的一个工厂库房里,这个工厂是沈家在北平的一个分支,供来往货运仓储使用,沈初见一行暂歇在一旁的民居,只等明日交了货,便万事大吉了。
也不知是换了地方还是怎的,她一夜翻来覆去,竟不曾睡着。第二日天微微亮,她便起来,收拾好东西,依旧换上男装,临出门前又想了想,把随身携带的小箱子打开,从隔层里掏出一样东西,置于贴身处放好,又整理了一遍着装,才从容地出去。
北平是天子皇城,气派也自然不同凡响,可自从清帝退位,民国成立,不久之后军阀割据混战,这里也成了兵家觊觎的龙兴之地,此时的北平被蒋氏占据着,北至山海关,南至山东,往东延伸到内蒙山西,以京津为腹地,除了被英美日等国俄抢占的地方、租借以及公共领域,剩下的全部都是蒋氏的地盘。南方则以叶氏为首,占据着扬子江流域以南以北的地方,加之东北的冯氏一族和西南的民国政权,形成了四足鼎力的局面,其中又以北方蒋氏和南方叶氏的实力最强,矛盾冲突也最为严重。
大帅府坐落在距离皇城不远的崇文门处,英式的青灰色高大建筑,门外把守着两列士兵,威严极了,管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精明干练的老头子,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淡淡的客套的笑意,对账验收了东西之后,才点了点头:“嗯,不错,都是好东西,去账上结算吧。”
折腾了约么大半日,因为只需和账房打交道,所以只被允许在大帅府的外门和廊道经过,依旧可见到处戒备森严,闲杂人等恐怕连这帅府的周围都过不来,沈初见暗暗心想,这就是传说中北蒋南叶的蒋元戟蒋大帅的府邸,她原先只听别人说过,现下却站到了他家中,真是不可谓不神奇,要是能去一次上海,看看和叶大帅的府邸相比有什么不同就好了。
核对好货款,沈初见收好单据和银票,明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老管家抱了抱拳:“二位请吧。”
毕竟这大帅府也不是久留之地,他们正欲出门,却忽听得前面大门哗的一声打开,一列士兵首先出来,排成两排整齐站好,随后,一行人便从中门走了出来,老管家在一旁叮嘱他们先站着不许乱动,自己弓着身子也站在旁边,等着他们先走过去。
沈初见站在管家身后,稍稍抬了抬头,只见为首的是一位约么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身着墨绿色的军装、胸前挂着许些勋章和穗子,腰间系着锃亮的皮带,脚上蹬着一双长筒皮靴,严肃着脸,众人跟在他身后,都显得十分恭敬,看起来地位应该很高。
他走到沈初见他们站的地方,突然移了一下目光,沈初见只觉得一双鹰鹫般锐利的眸子向自己扫来,赶忙低下了头,蒋元戟看了眼那个站在管家身后的“青年”,“他”方才居然敢用赤裸裸的目光打量自己,待自己看向他时又极快地避了开来,蒋元戟没有继续在意,想来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罢了,遂拿开视线快步走远。沈初见看着他走远,心里才放松下来,跟管家告了辞,同明海一块直接上车离开。
蒋元戟坐在车上,回想起方才一瞬间扫过的容颜,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又着实没有什么印象,而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却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有种陌生的亲切感。
“小李,去查查刚才门口的那个年轻人。”
“大帅,刚才门口除了管家还站着两个人,要查哪一个?”副座上的人问道。
“面向白净的那个。”
“遵命。”
喧嚣热闹的大街上,两辆轿车一前一后过去,并无交集,坐在前面一辆车上的蒋元戟按了按太阳穴,闭目养神,后一辆车上的沈初见回想着方才见到的那位长官,也不知他是何人,在大帅府里也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而她当时并不知,她今天擦肩而过的正是被称为铁腕大帅的风云人物——蒋元戟,她更不会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在往后的无数日子中,他们数次擦身而过,却再未见过彼此,他走后,她也只能从报纸新闻上或是人们偶尔的闲谈中,来感受他的存在。
明海粗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姐先回酒店,少爷大概今晚就会过去。”
沈初见轻声应了一句:“知道了。”便不再多说,明海只以为她忙了半日有些累了,却不知她现在一听见叶远臻的名字,整个人就奇怪起来,变得忐忑而又慌张。
定好的酒店坐落在英租借里,车开到门口便被拦下了,穿着制服的人走上前来,看见是中国人,立马摆出一脸高傲,神情倨傲不屑,明海摇下窗户,递出了一张什么证明,很快,那人便恭敬起来,很客气的挥手放行。
沈初见好奇他为什么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便问了句:“先生方才拿的是什么证明?那人的态度转变的可是好生快。”
明海露出了些许笑意:“少爷和英租借里的约翰先生是好朋友,刚才是约翰先生的亲笔证明,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原来如此。”
明海脸上露出了一抹自豪:“少爷这些年走南闯北,结交了许多朋友,见识人脉都广。”
沈初见报以一笑,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酒店是全英式的建筑,租借里随处可见外国人,男的女的,金发碧眼,穿着西装洋裙,沈初见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黄毛洋鬼子”,不禁觉得好奇,又顿时觉得自己一直生长在苏州,从小到大连上海都没有去过,简直就像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她带着些许小小的自卑,躺在酒店巨大的白瓷浴缸里,做着无边无际的梦,她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可以独立自主,没有宅院里的勾心斗角,没有对于女人的百般禁忌,谁都可以环游世界,去见各种人,听各种事,过轰轰烈烈的生活。
过了很久,水开始发凉,冷冰冰的冻人,沈初见这才从不着边际的幻想中醒了过来,她看了看自己泡的有些发皱的皮肤,皱了皱鼻子,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围了一条白色的浴巾,光着脚走出浴室。
接触到冰凉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沈初见打了一个冷颤,吧嗒吧嗒地跑向卧室。
“啊!”
一声惊恐的声音划过,沈初见急忙抱住自己的肩膀,吓得呆在了当地,叶远臻怎么在自己的房间里,还优哉游哉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来。
“你,你怎么来了?”
“明海没有跟你说吗?”他反问。
“……有,可是,我并不知道你……”她急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叶远臻坐起身来,也有些不自在,他别开目光,说:“看来是吓到你了,那我先走了。”他作势要走。
“没有!”
“没有什么?”他打趣般地看着她。
沈初见红着脸:“我去换衣服。”说罢拿了自己的衣服转身跑回浴室。叶远臻看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白色的浴巾包裹出修长的身材,白皙细腻的背裸在空气中,让他不由得觉得嗓子一紧,下意识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