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见脱了鞋爬上塌子,矮桌上还搁着小萤绣了一半的花绷子,她随手拿了起来,就着针线继续往下绣,小萤绣工很好,倒是沈初见,自幼不大喜女工,这些绣花拿针的活都做得不太好,之前的阵脚平整,绣的是两株缠藤的并蒂莲的样子,沈初见往下绣了两针,觉得不好看,又拿针尖挑了线,她抚摸着未完的绣品,最终还是没再继续,她从针线篓子里拿了小剪刀将线剪断,打了结细细锁好,想了又想,从一旁的笔架子上执了一只毛笔来,沾了沾墨,悬了腕子在空白处缓缓落笔:
云透斜阳,半楼红影明窗户。暮山无数。归雁愁还去。
十里平芜,花远重重树。空凝伫。故人何处。可惜春将暮。
写罢顿笔,她拿起来吹了吹,待墨迹全干了,又折了起来,放进了柜子里收好,她终是叹了口气,又觉得无尽的凄凉而孤独,随手抽了一个靠枕斜倚着,慢慢地困意上来,沈初见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小萤仍在,她打了帘子进来,像往常一样对她说:“小姐,今日外面天气好极了,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总是贪玩,惦念着外面的大好春光。
是啊,而今三月春,正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她们去年还一起去郊外踏青,一路上买了许多点心零食,对了,那次的鲜花饼味道真是不错,沈初见想着,这次去不知那对买鲜花饼的老夫妇还在不在了,若是在,就再多买一些,小萤爱吃。
可是梦境突然一变,艳阳当头的场景,人挤人拥着在往前走,有人说:看杀头了,看土匪杀头了!她心里一惊,就听几声刺耳的枪响,然后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她努力地往进去挤,可是却怎么都挤不进去,突然间,她听到了小萤的哭声,隔着人群,撕心裂肺的凄惨,紧接着是刀锋刺入皮肉的声音,她心急如焚,人群忽的乱作一团,她被挤得更远了,远处小萤的身影像是一张纸,飘飘零零地落在了地上,许多人走来走去,从她的身上踩过,她身下都是血,刺眼的血,沈初见心里一阵痛苦,她想要呼喊,想要放声痛哭,可是却怎么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最终憋了许久,都化作无声的呜咽,她跌坐在地上,手里还捧着一包鲜花饼,小萤的身子渐渐变得透明,人死有灵,她浮在空中望着她,口型在说:小姐,再见……沈初见急着伸手想要抓住,她却被风一吹,彻底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别走!”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梦境散去,沈初见长缓了一口气,小颜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小姐怎么了?”
沈初见隐约还有些冷汗,她眼神迟缓,半天才说:“哦,我没事。”
小颜道:“夫人说,让您不忙的时候过去逸园一趟。”
“嗯,知道了。”
云屏早早地就在门口望着她过来,“小姐来了。”
沈初见问道:“我娘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云屏陪在她身边一边走一边说道:“夫人知道小萤刚去,那丫头和你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们自幼关系就亲厚,她虽是下人,在小姐眼里怕是当做亲人对待的,夫人担心你太过伤心难过,所以一直都放心不下小姐。”
沈初见有些说不出话来,云屏安慰道:“小姐看开些,莫要伤了身子。”
“我知道了,云姨。”
沈初见进去时,大夫人李婉悦正坐在堂前,手里还捧着一串佛珠,见她来了,便说道:“来了,坐吧。”
沈初见坐下,李婉悦对云屏道:“叫小如进来。”
“是,夫人。”不多时,云屏领了一个约么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进来,对她说道:“还不见礼。”
那女孩赶忙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大小姐好,奴婢叫小如,今年十六岁。”
沈初见看向大夫人,她解释道:“小如之前是芝兰园里的下人,你园子里如今的人太少,小颜原来在我身边,是个稳重的,就一直跟着你罢,可她一个人有时忙不过来,我便把小如拨了过来,你看看如何?”
云屏在一旁提点道:“抬起头来,让小姐看看。”
小如怯生生地抬起头来,脸庞有些微圆,眼睛很大,干净的脸上带着几分拘谨,沈初见看向她,她眼神很清澈,像一只易受惊吓的小鹿一样站在地上,沈初见看着她,倒是很合眼缘,于是便点点头道:“嗯,谢谢娘亲。”
云屏道:“还不谢谢小姐。”
小如立刻行礼道:“谢谢小姐。”
沈初见浅笑了一下:“没关系,你以后就在锦园里跟着我吧。”
“是。”小如像是松了一口气,云屏又带着她下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沈初见母女二人,李婉悦转了一下手中的佛珠说道:“初见,你面色很不好。”
沈初见怔了一下,扯起一抹苦笑:“是有些,这些日子总有些睡不好。”
李婉悦依旧不紧不慢地转着手中的佛珠,她一颗一颗地拨动着,平静而恬淡地说道:“佛说,人间有有八苦,谓: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人生在世,虽区区数十载,但上述诸苦皆不可免,佛又说,生者必灭,会者必离,既然生必有死,生死便是人间寻常之事了,换言之,人生来就是走向死亡的,众生之死也不是死,而是往生,死如再生,譬如麻出油,从酪出酥,人死,也是另一种新生,脱离了这人世间的万般苦楚,去往极乐,悠然逍遥,忘却今生种种烦忧,于你看来是悲,于她来说,或却是喜,生死欢喜,本就是人间纷繁俗事,而今她已往生,抛却前尘,是重生,也是从心所欲,你若懂她,也应当放下心中郁结,死者已矣,生者也该顺其自然,泰然而处,你,可懂么?”
李婉悦房中焚着檀香,阵阵醇厚的香味渺渺萦绕,沈初见看向她,她面色十分平静,眉眼淡然清悠,隐约有几分超脱室外的清逸,檀香味道古朴简单,沈初见忽然就觉得心中茅塞顿开,一块沉重的巨石落下,她缓缓吐了一口气,才说:“娘亲,我明白了。”
李婉悦挽起一个浅淡的笑容,似包容,似了然,她点点头,转动着佛珠低声喃喃道:“阿弥陀佛。”
沈初见望着母亲,突然觉得往日厌烦她拜佛诵经,又觉得她是清寂自苦,可今日却觉得素手焚一缕香,颂一卷经书,青灯伴佛,这样的宁静又是何其难得,这里没有世间纷杂烦恼,浮生闲情,娘亲才是真的从心所欲,或许这样的生活,才是适合她的。
沈初见从逸园出来,云屏一直送到了门口,小颜和小如跟着沈初见回了锦园,沈初见看着她,小萤之前的房间空置着,沈初见让人收拾好,落了锁,便指了指另外一间偏房道:“你以后就住这里吧,跟着我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规矩,你不用拘谨,有什么不知道的就问小颜。”
“是,小姐。”小如答道。
“行了,你先下去收拾吧。”沈初见便独自回了屋子,不多时,小颜过来说道:“小姐,之前让人从奉天捎回来的雪蛤油回来了,这是刚送过来的。”
沈初见看了一眼,想起之前让小萤教自己做冰糖雪蛤,后来因为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就耽搁了,她当时还说雪蛤要用完了,再让人往回捎一些,现在雪蛤捎回来了,却没有人再陪她做了。
沈初见道:“嗯,我知道了,让厨房拿去做些冰糖雪蛤。”
“是。”小颜拿着东西下去了。
沈初见独自坐在书桌前,翻来账本来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又提笔,却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樟脑球的味道,她忽然就想起了上次在叶府和叶远臻打闹时他写下的那张字据,她想了想,拉开书桌下面左侧第二个格,在一本书中间抽出了那张纸。
叶远臻的字迹笔锋凌厉,隐约有种狂放不羁的气质,她摩挲了一下,最后指尖停留在“永以为好”四个字上面,心中一时思绪万千,她想起当日自己不敢告诉他易阳的事,想起自己胡乱在街上逛走,乱七八糟地买了一堆东西,想起被他发现时的心跳和紧张,想起他笑时的样子,想起他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时的带笑的眉眼,还有他发现时自己骗了他时的恼怒,生气时的皱眉,还有上次,他眼神中的隐忍和难过。种种都在她眼前一一而过,她沉默了良久。最后,她将纸张重新合住折好,放在了书桌一侧。
她重新拿起桌上的账本来看,这回沉了心思,也不去胡思乱想了,娘亲说的对,逝者已矣,可活着的人,生活还是要继续。这世界诸多苦乐,可人生一世却只有区区数十年,能够随心所欲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若能遵从内心,便不去纠结,就少了许多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