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见跟着易夫人过去时,易阳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书,厚重的书封皮上是烫金的俄文,他看的很认真,都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了。
易夫人走过去轻声叫他道:“阿阳,你看谁来了?”
易阳从书中抬起头来,正对上了沈初见,他愣了一下,呆住良久才反应过来,“你来了。”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站了起来,手垂在身侧,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沈初见冲他笑笑:“许久没有过来看你了,最近可好?”
易阳微点了一下头,“还好。”
两人相顾有些尴尬,易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下去了。
“坐吧。”易阳道。
“嗯。”
“喝茶么?”易阳问道。
沈初见摇摇头:“不用了。”
“哦……”
“那个……”
“那个……”
两人默契地同时开口。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人同时浅笑了出来,易阳道:“你先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你在看什么书呢?”沈初见本想问钱宣臣的事,又无从开口,只好转移了目光。
易阳说道:“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
“哦……”沈初见沉默了一瞬道:“那你刚才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你许久没来了,最近可好?”
“还好,只是这些日子家里、生意上都比较忙,所以不能常过来。”
“嗯,你如今掌管家业,忙些是应该的……”
天气转好,阳光丝丝绕绕地穿过树枝,易阳清瘦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他抚摸着桌上的书封,缓缓说道:“这些日子在家休息了许久,左右闲来无事,不知不觉也看了许多书,我自从学校回来之后,日日忙绿,这样的日子竟然都是奢侈。”
“这书,讲了什么?”沈初见目光落到他手下的书上,有些好奇地问道。
“你想听么?”易阳问。
“嗯。”
“可能会有些沉重……”他说,沈初见道:“没关系。”
“聂赫留朵夫公爵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作为陪审员参加审理一个命案。不料,他认出了妓女玛丝洛娃就是他青年时代热恋过的卡秋莎。于是往象一幕幕展现在他眼前:
当时他还是一个大学生,暑期住在姑妈的庄园里。他热情,充满理想,并爱上了姑妈家的婢女卡秋莎。他们一起谈天,感情纯洁无瑕。三年后,聂赫留朵夫大学毕业,他路过姑妈庄园,再次见到了卡秋莎。在复活节中,他看着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卡秋莎,然后他在临行前他占有了她,却又抛弃了她。
后来她堕落了,他也彻底把她忘却。不料玛丝洛娃被错判流放服苦役四年。聂赫留朵夫看到她被宣判后失声痛哭,他意识到自己的罪过,良心受到谴责。他决心找庭长、律师设法补救。
他到监狱探望玛丝洛娃,并表示要赎罪,甚至要和她结婚,他分散土地,奔走于上层,结果上诉仍被驳回,他只好向皇帝请愿,准备随卡秋莎去西伯利亚。途中卡秋莎深受******情操的感染,原谅了聂赫留朵夫,并与尊重她、体贴她的西蒙松结合。聂赫留朵夫也从《圣经》中得到了启示和救赎。”
沈初见安静地听他说完,叹了口气说道:“玛丝洛娃最终还是原谅了他,聂赫留朵夫只是救赎了他自己,我觉得他依旧自私而可怜,玛丝洛娃成全了他,可是,她又是真的爱西蒙松么?”
易阳不说话了,他沉默地思绪了许久,才看着她说道:“我不知道……或许,聂赫留朵夫自己也不知道,穷其一生,他都未明白过玛丝洛娃的心。”他脸上笼着一层异常苍白的悲伤,像是一块深埋地下多年的寒冰,被强迫放在炙热的阳光下,透着浅浅的白气,疏离而陌生,仿佛随时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都是我一时感慨多了,还是说些轻松的话题吧。”沈初见及时打断了话题,尽量故作轻松地笑着,易阳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他怔忪了一下,才回应道:“好啊。”
“听说伯母做了桂花糖藕和鱼羹,我许久都未吃过了,正馋得很。”
易阳微笑了一下,“你小时候就喜欢吃。”
正好下人过来禀报:“夫人说饭菜好了,少爷和小姐可以去用饭了。”
“走吧。”沈初见率先站起来说,易阳温和地看着她,“嗯。”
席间沈初见问起了易笛,易夫人道:“这些日子阿阳身子不好,小笛便帮着打理药庄的生意,每日都在药房,是不回来用午饭的。”
“他也长大了,知道分担家事了。”沈初见说道。
易夫人点点头,“是啊,那孩子如今也不瞎混了,开始老老实实地上心生意上的事了,我和他父亲也能少操一些心,只是阿阳的病……”她神色逐渐暗了下去,眼神中是浓重的哀伤。
易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只是给沈初见碗里夹了一筷子糖藕,沈初见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便装作没有听见,易夫人看了他们一眼,又说道:“阿阳是我的心头肉,他如今这一病,我是彻底没有了办法,以前我虽说是为了他好,可是有时候也不顾及他的想法,让他伤了不少心,现在只要他能好好的,我怎么样,都是愿意的。”
沈初见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却依旧装作未知的样子说道:“世上疼子之心皆是如此,伯母不要太过自责担心。”
易夫人冲她报以一笑,“是啊,为了阿阳,我是怎么样都愿意,可是他如今大了,有些心里的事也不大好说了,所以我这个当娘亲的,只能恬着脸把话说开了。”
“伯母!”沈初见知她要说什么,面色一变,下意识地出声阻拦了一下,易阳的眸子只亮了一瞬便黯淡了下去,他略垂下眼睑,“娘,不要说了。”
易夫人不顾他的祈求,直接站了起来,沈初见和易阳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易夫人对着沈初见说道:“初见,之前是我不好,没有认清你的好处,也没有认清你对阿阳的重要性,是伯母的不对,伯母在这里向你道歉。”
沈初见扶住她:“伯母切莫这样,我并未曾放在心上。”
易夫人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初见,能不能再给我们易家一次机会?再给阿阳一次机会?”
沈初见直接抽回手,敛色沉声问道:“您这是何意?”
“母亲,不要再说了!”易阳打断了她的话,他脸色十分难看,急喘着气说:“不要再说了!”
易夫人一横心,说道:“你心里够苦的了,娘亲知道,娘这回不会再拦着你了,初见,我就问你一句,你可还愿意嫁给易阳为妻?”
易阳听罢,去看向沈初见,她站在当下,抿着嘴不说话,他心里已经了然,“母亲,此事莫要再提!”
易夫人声音提高:“阿阳!”
沈初见看了眼易阳,他消瘦的脸上弥漫着明显的痛苦之色,沈初见心里一阵刺痛,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易夫人看着她,像是看着一种希望,最终,沈初见缓缓吐出三个字:“对不起。”然后转身而去。
易阳像是一株落尽了叶子菩提树,萧瑟地站在原地,生了根般的一动不动,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良久,扯起一抹惨淡的笑容,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你是不会答应的,你心里,早已经没有了我。”
沈初见逃也似的走出了易家,她连头都没敢回,飞快而盲目地走在大街上,她走的有些发喘了,才略停下脚步,一抬头,面前居然是安和坊,她看了一眼里面,心中一动,然后走了进去,里面立即出来一个伙计,热情地迎了上来:“小姐是来抓药的?”
沈初见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道:“你们这里原来有一个姓钱的年轻大夫,怎么不见他?”
那伙计想了一下,答道:“哦,您说钱大夫啊,他被派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不在这里了。”
“那你可知他去了哪里?”沈初见追问道。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那伙计摇了摇头。
沈初见道:“哦,这样啊,那我改日再来吧。”说罢转身走了出去,她只身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心里却是一阵旷久的虚无,路边有个小贩在买樟脑球,吆喝着:“熏香驱虫!买一包吧!”
沈初见撇了他一眼,他便立马说:“小姐买一包吧,味道香的很,放在柜子里可以防虫子的。”
沈初见看着地上的小包,说道:“给我拿两包吧。”
那小贩立马喜笑颜开,装了两包包好,沈初见付了钱,揣着两包樟脑球走在路上,一阵阵清凉爽甜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她又觉得有些无聊,便顺着路往回家走。
锦园没了小萤,总显得空荡荡的,她将樟脑球拿出来一包,放进柜子里,可是这屋子里仿佛还是有一种去不掉的味道,让她不断的想起小萤,想起易阳,想起以前的种种,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