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朝末年,天子式微,诸侯星散;江山倾颓,帝业飘摇。方是时,惠帝逝。其十二子崴王仲弗觞登基为帝,定年号元夕,自号费帝。
费帝登基以来,即封宫妃上百,充裕美人上万。并广征天下美色以供其一人之乐。有诸侯闻之,遂送一美姬以悦君心。此姬,便是在后世赫赫有名的“一代艳后”妹姒。传闻其姿容绝世,美艳摄魂;体怀异香,天生媚骨,是千百年来也难得一见的人间绝色。据闻,她一生有过无数的男人,却依旧有男人为她争得头破血流,即使家破人亡亦至死无悔。
自得了妹姒,后宫三千佳丽则成了摆设。费帝更以“千年之秀,不忍独占”为名,邀宠臣与其一床**,共享人间国色。时有忠臣谏言,即割耳剜目、炮烙绞杀,残暴无道为天下所诟。此等**之风,长达十数载,弄得君臣之间——“君不识臣面,臣不见君颜”。
天下义士曾有云:一朝为帝,作践天下人!
民间亦作诗讽之:
墙有茨,不可扫也。
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
中冓之言,不可详出。
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
中冓之言,不可读出。
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元夕十五年末,费帝忽发九国天子诏,邀众诸侯帝都朝会。元夕十六年二月,九国国主皆从东西两方赶来抵达帝都。而这时,正好是帝都著名的十里烟河岸,百花竞放之际。
烟河岸,乃天子脚下名传八方的繁华盛所。有着康朝建国六百年的风流雅韵,更有着承载千年余韵的历史风骚。古往今来,烟河以其屹立千年的沧桑情调,渐为天下盛传之千年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她如烟如画,一水分隔河两岸。一岸是帝都教坊青楼名妓聚集处,一岸则是学子书院、国子监科举考场聚集地。说来可笑,但凡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诗书学子,似乎与那人人鄙弃的风月名妓相连,才更添几许风雅情趣。
平素游客云集处,衣冠文物,盛于南国;文采风流,名扬东西。此时春来,正是烟河风月难得的才子佳人相会时。
今日正值烟华会,在迎接晨曦到来后,烟河两岸早已行来无数书生约会佳人,都纷纷至此。似欲在那无聊的读书生涯中,增一抹红袖添香的韵事。
而就在这个时候,河岸中央走来一名特征很明显的十三四岁的少年。色光泽、眸光艳;唇红齿白,若冰雪明透。再加上那一身华丽的艳红衣袍,顿时便生出一种极为打眼的惊艳!
那少年虽然神色与其他书生一般好奇张望,但他的容光和年龄,实在是不引人注目都难。姐儿都是爱俏的,平时来得那些蝇营狗苟、财大气粗的色胚,如何比这纯情可人的小男孩来得吸引?因此,烟河两岸无数金粉都不由驻足香楼,引颈而望。
“喂——小公子——不如来我惊梦楼一晤——”
“喂——我惊梦楼姑娘们最喜欢才子墨客了!公子可上楼一叙——”
“公子——可来奴家这儿来——”
“吟诗作赋且来我惊梦楼,保你夜惊一梦,无限春风——”
“……”
但少年望之,面上非但没有半点受宠若惊似的神色,而是摇头叹息道:“以前,我只见过青楼妓馆中无数打扮的花花绿绿的油头粉面男子卖身侍人,却从未见过……”少年不由一声暗叹:“还真跟泠音所说,外面……跟海约竟是截然相反的。”
少年仰首高望,却见目力所及处,两边无数座玉宇高阁,高束半空中。阁门敞开,金玉满堂,迎目所望,无数红红绿绿蓝蓝紫紫的窈窕身影,正朝着少年手扬绣花手绢,热情叫嚷。正一寸寸绽放着属于帝都的盛景容华。凡所近之,似有无数香味甚浓的花瓣,飘飘荡荡的凌空飘下。处处都透着说不尽的繁华靡丽,道不完的纸醉金迷。
他本是女尊海约国不容于世的反骨儿,因那个偶然出现却又马上消失的王子妇,给他打开了链接外面世界的窗口。从此,便在心里加深了想飞过阻隔的海域,看看外面世界的念想。
为了从此不用再呆在牢笼似的王府,也为了那从小幻想的“海的那边”,他开始了无数次的计划出逃,但却一次都未遂。直到后来已经继位为王的大王姐百里天骄过来告诉他,天子诏出,邀九国诸侯共赴帝都。他欣喜若狂,终于等来可以出国的机会。
于是,他自海约渡海而过,跟着王姐一路走过索尔、迦斯,翻山越岭,往帝都而来。一路上几乎见遍了跟海约女权世界完全不同的男权世界的模样。但西方世界风气多少含蓄些,烟花之地如何能跟茶楼馆肆生意欣荣似的开得这么明目张胆红红火火?唯有这帝都……这十里烟河岸,简直就是、就是……
“银罗,银罗,我来看你喽——”
似曾相识的明澈清魅,酥软和润,惊得刚刚已经走出脂粉地的百里天俊蓦地回头,循声望去。却见后面那座楼匾上“惊梦楼”三个大字儿赫然在目。
烟河惊梦楼,正是与听雨阁、风华苑通称为烟河最顶尖的三家青楼之一。此时无数莺歌燕舞、满楼的红袖招舞,绵绵情思如烟似雾,佳人如云纤腰如玉。
一瞬,那溅起朵朵涟漪的碎石,重重击在沉寂已久的心田上。那被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最大渴望,本以为再也不会出现也不会再渴盼,可此时这么猝不及防的重新闯进,才终于知道,不是不期盼,不是不渴望,只不过是被他自己隐藏的很好罢了。
没有人知道那个人人口中抛他弃他负他伤他的王子妇,对他来说,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那不仅只是自己对情窦初开的懵懂邂逅,也是为他打开新世界、新人生的一扇窗。
若是没有她,或许他跟无数海约男子一样将来过完相妇教女的一生;若是没有她,或许他从此永远活在无知的、愚昧的、没有智慧和尊严的世界中,如朽木一般生老病死……
因为她,他才知道海约之外还有一片方外之地,没有是对男子的压迫和歧视,也没有对男子的残害与侮辱。这里,是真正赋予男人尊严、自由甚至是纵容的地方。
所以,或许人人都觉得她对不起他,但他却似乎从来没有恨过她。甚至此次出国,连他自己都搞不懂,他到底追寻的是外面的世界,还是在追寻外面世界的她?
被激起湖心一点涟漪的百里天俊,恍恍惚惚中已然情不自禁走了进去。入目的乃是楼阁内部的上下两层宽敞大厅,中间无数儒雅书生和热情姑娘们都目瞪口呆地朝这边看来。却见他们一个个或喝酒或调笑或弹唱的男男女女们,此时全都无一例外的瞪着中间那道玉蓝华锦、广袖长衫的修挺少年。
不过区区背影,可那衣袂飘飞、长袖当风立于天地间,却让人恍然错生一股说不出的魔魅风流来。
刚刚入门的百里天俊望着那为流风荡起衣袖,宛若飞仙降世的少年,登时一怔。他平生所见的男子,要不是海约虽然柔柔软软但却仪容兼美的,要不是这段时间出了海约见得那些少有形象却颇有力气的。当然,偶尔也见过一些所谓的某某某翩翩浊世佳公子。但跟眼前少年一比,却都成了那污浊不堪的烂泥。
他都没见过如此风采的少年。只是,这背影……
“兰公!兰公来喽?”
“是兰公啊!”
“兰公您终于来了!”
“……”
满楼红袖招风,满阁的脂粉带香,却只为那一人而起。而中间那人却十分会意的仰头望向诸人,随即轻道:“整个惊梦楼都倾巢而出了,却偏一个银罗不见踪影。唉——”
那一声叹息,恍若这清热炎炎中惊起了一滩清泉。打湿了这漫的明媚,也抖落了这一楼的芳华。一瞬间坠到了天上,又似穿过了山岳。
是她吗……后面门口的百里天俊胸腔内又是一震,好似有什么在破腔而出,又好似有什么声音在推着他赶紧向前。
只是,正当他终于迈出那一步时,却见前面那道蓝影已然在一声娇唤中化成一抹炫目的光影,正“嗖”一下轻飘飘平地跃起。已然双脚轻点如飞翼,临风而上入高阁。其飘逸洒脱之风貌,简直令观者失心丢魄。
百里天俊只能伸着手,望着眼前那一团空荡荡的空气,移目向上望去。那一眼,这才真正看清那人模样——
却见那衣袂飞扬的清风中,蓝衫罩身的那人,白玉簪轻轻竖起一头青丝墨稠,耳前流出的两束披散至胸前的墨色长缎,随身后顺直的黑瀑一样为流风轻带。清逸飘洒如梦中飞仙,如云坠雾恍似天上人。
瓜子脸大小适中,长眉两道不染自黑,朱唇一撮不点自红。最亮的是那一双眸,那双大若常人两倍、足以媲美日月星辰的亮眸,抬眼望见的那一刹那,或许是离得太远,也或许是他被那眼晃乱了心神。反正,使得他日后许多年年岁岁朝朝暮暮里,都从梦中惊起无数次。
梦中,那一眼,仿佛永远蕴着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只需一眼,便可让人沦陷万年。即便这无数的美好,被那左脸一道血色长痕,尽掩无边妙景。倒让人惊艳的同时,却也惊心。原来白玉亦有瑕,美中不足方为美。
原来他不是她……却跟她有着同样动听独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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