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八日,宋希濂冒着敌机的~路轰炸,驱车来到老鲁田。九日、十日,陈明仁率七十一军的八十七师、八十八师赶到怒江边,从栗柴坝渡口到三江口实施布防,形成了怒江防线。宋希濂的姊妹师和滇西百万民众在怒山筑起了钢铁长城,挽救了危局。
有军事委员会的嘉奖令为证:
日寇犯滇,举国震动,赖我十一集团军第七十一军三十六师在师长李志鹏率领下,闻风而动、昼夜兼程,于惠通桥力杀顽敌、血染怒水,前仆后继,尸陈边关,一举阻日寇于怒江西岸,挫其锋芒。国人释忧相庆,山河转危为安。经军委会决定:将三十六师功绩在全军嘉奖、以为楷模,师长李志鹏授三等云麾勋章一枚、晋衔一级。一〇六、一〇七、一〇八各团长晋衔一级,其余有功官兵,望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论功行赏。
此令
军事委员会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六月二日
经过两年的对峙,如今滇西远征军兵精粮足、装备齐全、士气大振,呼啦啦扯起了大反攻的战旗!站在老鲁田山头的众将,一个个热血奔涌。
今天早上,宋希濂带着十一集团军的全班将领奔赴在老鲁田的路上时,有几件事使他激动得热血沸腾,心潮翻滚。前年,他率部西上时,碰到的军和民全都把屁股转向敌人,拼命往后方跑,那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狼狈场面,实在使他怒火难禁,痛彻心脾。今天则大不相同。他从施甸由旺沿七〇七公里处往怒江前线开进时,满山遍野的军队、民夫都面对敌人如滚滚铁流往前推进。这种挺胸迈步、气吞山河的阵势是他在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中所没有见过的。“中国人只有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敌人冲杀去才能生存!”他想。“而从东北,从华北、华中一直到大西南,和日本鬼子打了近七年了,我才第一次看到这种全民族扑向敌人的阵势。”他眼角湿了,“我盼的就是这一天!”他激动地说。
当他骑着他的战马“土肥源”(这是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六日他率七十一军在攻克兰封城捕获的日寇十四师团的战马,后来宋希濂用该师团长土肥源的名字来命名这匹坐骑)走到八〇一公里处,赶上一队一二〇重追击炮队的车后,突然见八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手中拿着木刀,很整齐很威武地跟在炮车后跑步前进。这八个小孩虽然衣裳破旧,但他们抖擞精神、一往无前的劲头却使宋希濂大为感动。他急忙跳下马来,拦住孩子们问:“小朋友你们到哪里去?”
“到松山杀日本鬼子去!”孩子们响亮地回答。
“你们是哪里人?”
“由旺小学的童子军!”
“不行,你们还太小,不能上前线!”
“我们有刀!”孩子们说着,很神气地一齐举起刀来。
宋希濂心一热,弯腰抱起一个孩子来,在他不很干净的脸上亲了一下:“好种!我们民族的好种!”放下孩子又问:“你们会唱歌吗?”
“会!《难民曲》、《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都会。”
“好!我是总司令,我命令你们在这里给过路的部队唱歌,让他们到前方多杀日本鬼子。”
“不!我们要亲自杀!”孩子们一齐回答。
“听话!军令如山,懂不懂?”宋希濂故意板起面孔。
孩子们气鼓鼓地低下头来。
这当儿有一辆吉普车开到宋总司令前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集团军司令部的女秘书。不等她说话,宋希濂就下令:“你带这几个孩子在这里设一个鼓动站,并给他们安排伙食,不准他们再往前赶路,我们的民族还没到让孩子们冲锋陷阵的地步!”宋希濂说完,飞身上马,扬手一鞭,与他的卫队飞速而去。背后,骤然响起孩子们稚嫩而嘹亮的歌声: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炮声突然沉寂,宋希濂又一次举起望远镜。他知道炮兵的一个基数已经打完。他抬眼看松山,松山上的滚龙坡、大垭口、长岭岗的硝烟已离开山头向高空袅袅升起,只有不少树桩和炸断的树干横躺在山坡上冒着青烟,吐着忽明忽暗的火舌。原来郁郁葱葱的大松山,已是翠微凋零,满山红土。天上,有几架空中堡垒目空一切地在松山上空盘旋。奇怪的是,今天松山日寇阵地上的山炮群竟装聋作哑,没有向老鲁田我军炮兵阵地还击。被炸弹和炮弹炸得坑坑洼洼、斑驳陆离的松山却是死一样的沉寂。看着这一切,宋希濂断然下令:“参谋长,实施第一套作战方案!”
“是!”车藩如答应一声,举起一面小红旗向空中连戳了三下。迅即,怒山老鲁田的三个峰尖上哗啦啦竖起三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紧接着,七十一军新二十八师师长刘右军指挥一个步兵团,一个工兵营分成数十路单行纵队带着橡皮舟、竹筒、木板直冲下惠通桥东岸的大坪子一线。由于山太陡,士兵们几乎是滚下去的,犹如一股股势不可挡的山洪。
“邵司令,命令瞄准手注意观察松山日寇火力点,一经发现,立即摧毁!”宋希濂下令。
然而,松山日寇阵地依然鸦雀无声。
宋希濂今天大张声势,摆成一种就要进攻松山的阵势‘是为了吸引日寇把注意力集中到松山来,以掩护右翼二十集团军即将展开的攻势。
看着死一样沉默的松山日寇阵地,宋希濂低声地骂了一句,而后提高音量对众将领说:“日寇一枪不发,正是对我把松山选为主攻方向给予高度重视。好吧,既然他不远道欢迎,我们就另寻门路,好在我们的第一步兴趣也不在松山这块硬骨头上,关门打贼,前门后门都要堵。漫长的怒江会为我们洗尘,雄伟的高黎贡山既然伸出手臂,她一定会热情地拥抱她的华夏子孙的!宋希濂意味深长地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问:“各军、师部队是否已进入战斗位置?”
“报告总座,按战役部署,各军、师已隐蔽地进入自己的进攻出发阵地,而且伪装得很好,只待总座一声令下‘全军就横渡怒江,向龙陵之敌发起攻击。”车藩如代各将领回答。
“很好!”宋希濂说着,站上一个从山头冒出来的磐石,拿出蒋介石的手谕。这是前几天在保山马王屯由卫立煌长官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念过的。为了加重滇西大反攻的严肃气氛,他决定再拿出来念一念,在怒江前线,在怒山群峰上,面对隔江之敌,在发起大反攻的前夕,再念一次委员长的手谕,会有特殊的意义。因此,宋希濂严肃地念道:“委员长手谕。”
全体将领立正恭听。
国人抗战,已近七载,河山万里,寸寸凝血,焦土抗战,能无了局!日前我驻印远征军已挥戈东进,拉开反攻序幕,缅北重镇密支那指日可下。令你部按原计划全线抢渡怒江天堑,奏响我南线反攻战曲。此乃民族扬眉,国人吐气之壮举,望我全体将士前仆后继,一往无前,歼顽寇于腾龙,复日月于重光,成仁取义,山河同存!畏缩不前,国法难容!此役中凡师以上干部指挥无能,督战不力者,押赴重庆,审判严惩;团、营干部作战不力,观望徘徊者,司令官就地裁决;连以下官兵退一步者,就地正法!本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言出法随,望我全军将士发扬蹈厉、奋我同仇,以国家民族荣誉自励。本委员长翘首南天,洗耳待捷!切切此令。
蒋中正
五月四日
宋希濂念完蒋介石的手谕接着说:“蒋委员长在另一电文中还训示我们说,此次渡江出击之胜负,不仅关乎我国军之荣辱,且为我国抗战全局之所系,务望各级将领,竭智尽忠‘达成使命!,此次滇西反攻战役中,本集团军奉卫长官命令,担任左翼攻击集团,北从惠仁桥,南至三江口、佛海和滚弄横渡怒江,对侵占我龙陵、芒市、畹町之敌发起攻击,务求全歼。而后与我驻印远征军会师缅北,打通中印公路,为全国大反攻储备战略物资,以完成我们这一代华夏儿孙收复国土、洗雪国耻的光荣使命!现在,我带领本集团军师以上全体将领,站在巍峨的怒山之巅,面对穷凶极恶、不共戴天的日本侵略者,向四万万同胞,几千万被帝国主义屠杀的英灵庄严宣誓!”
众将领一起举起拳头,威严、肃穆,铁铸似的矗立山头,怒目注视怒江西岸千峰壁立、万壑幽深的日寇阵地,跟着宋总司令愤然宣誓:我们身为民族抗日将领,洗雪国耻、光复国土乃是我们的天职。中华民族集一百年的深仇大恨,要在滇西大反攻中扬眉吐气,奋我同仇,为报党国,为报领袖,我全体将士决心以身许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此役中本集团军不全歼滇西日寇,与驻印军会师缅北,将无颜再有一兵一将活着东渡怒江!
在宋希濂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打给周老师看看”的“竞赛”意识。这一段情由宋希濂不便与任何一位将领讲,但却是他自“八一三”淞沪抗战以来南征北战,不屈不挠,英勇战斗的重要动力。
原来,既是湖南老乡,又是一同进入黄埔军校的陈赓和宋希濂,在一九二五年初共同参加了黄埔学生的第一次东征和同年十月的第二次东征。到了一九二六年,他俩都由排长升为连长,同年陈赓在潮州介绍宋希濂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只是由于蒋介石“清党”,陈赓被调去新编二十一师当少校营长,宋希濂才自动地脱离了共产党。当他们去报考黄埔军校,乘船驶过长江时,陈赓有一段话是宋希濂终生难忘的。陈赓说:“我们的祖国是这样秀丽,自鸦片战争以来,被外国人践踏得一塌糊涂,这些强盗们还想瓜分中国,要叫中国人做亡国奴,我们青年必须努力革命,起来打倒列强和国内军阀!”
十年以后,发生了“西安事变”。那时,陈赓当了红军第一师师长,宋希濂当了国民党的三十六师师长兼西安警备司令。
一天上午,陈赓见到了宋希濂,宋希濂在西安鸿宾楼宴请陈赓。三天后,陈赓带宋希濂去拜访周恩来老师。周恩来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又走到一起来了,这是很有意义的好兆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从现在起就站在一边吧。日寇虎视眈眈,妄图灭我中华。大敌当前,已经到了血肉筑起新的长城的时候了!在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之时,我们就发扬黄埔精神,在抗日战场上来一个大竞赛吧。”
“我记住老师的话了,”当时宋希濂立正,敬礼,紧紧握住周恩来的手说,“不只我和陈赓两人,在日本人面前,国共两党人员都应赤诚团结,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我黄埔同学更应发扬东征、北伐的声威,和日寇血战到底!”
“说得好,不愧是黄埔健儿!”周恩来热情地鼓励宋希濂。(《黄埔》一九九〇年第一期,伍蔚文《陈赓和宋希濂》)
周恩来说的“在抗日战场上来一个竞赛吧”这句话,对宋希濂的鼓舞和影响极深。后来在‘八一三’上海保卫战中,他奉命率三十六师从西安星夜奔赴上海,仅五天时间就与他的姊妹师八十六师、八十八师共同投入战斗。据后来宋希濂回忆说:“淞沪抗战自八月十三日开始,到十一月九日全线撤退,历时将三个月,双方都投入了很大的兵力,战斗是激烈残酷的,参加这一战斗的我军官兵,明了这是为了保卫祖国人民的生存而战,是一场伟大的反侵略之战,虽然我军的装备远不如敌,但都奋不顾身,视死如归。每一寸土地的争夺,使敌军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我军将士前仆后继,牺牲惨重,实在是可歌可泣的。尤以三十六师、八十七师、八十八师(这三个师为国民政府警卫军改编而成七十一军)自战斗那一天起,一直到全线撤退那一天止,始终坚持战斗。其他的师最多打半个月,便轮换下去整训。这三个师在闸北、虹口、杨树浦、江湾、大场一带的作战,战绩尤为突出。可惜当时没有一位文学家,或者一位文笔生动的记者,敢于上前线去采访,去记叙许多可歌可泣的壮烈事迹。如果有的话,几部或几十部价值很高的作品,早已问世了。”(《鹰犬将军》第一二三页)
宋希濂对自己在上海保卫战中率部浴血拼杀的壮举,是深感自豪的。“我没有辜负蒋校长和周恩来老师的栽培和期望。”他说。
可是,后来八路军在平型关,在百团大战中声震寰宇:而国军却失城失地、一败涂地,如今又在豫桂湘战役中创造了第二次可耻的大溃败;而共产党却在敌后四处出击,收复了上亿人口的土地。“长此下去,党国军人还有何面目立于人间!”宋希濂忧心如焚地想。
前不久,李根源从重庆给宋希濂寄来一首谢觉哉写的词《闻日寇窜宁乡·调寄满江红》,词中说:中国若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从明末直到而今,英雄几许!百万农军北伐时,十三雄镇南明史,岂是那十年奴化,能抑止!湖南官,胆如鼠;湖南民,气胜虎。要涤腐生新,锄凶雪耻,又建湖湘根据地,民尽为兵政民主,国民党造成大亏空,我们补!
谢觉哉的词,给宋希濂巨大的震动和启示,“湖南民,气胜虎’,无湘不成兵,仅是滇西远征军中,湖南将官就占三分之二!不为中国人、湖南人争出一口气来,誓不为人!”宋希濂下决心说。
宋希濂带领众将官到怒山来举行敌前宣誓,充分表现了抗战到底、义无反顾的决心。
宋希濂带领众将领宣誓毕,邵伯昌手持指挥旗一甩,排炮立即向松山呼啸而去,猛烈的山风立刻把松山上的滚滚浓烟刮到怒山老鲁田的群峰上来,黄黑蓝的烟尘掠过将领们的身旁,在万山丛中逐渐消失。宋希濂和他的将领们铜打铁铸似的挺立在山峰上,那一排儿顶天立地的雄姿,就如怒山山脉上的雄峰,伟岸而威严。突然,宋希濂猛地一掌横空向怒江西岸的万仞群山击出,大声吼道:“按既定的战役部署,各指挥官马上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中华民族报仇雪恨的伟大行动,远征军重振我国威军威的滇西反攻战役,今夜开始!”
一轮惨白的落日在西边遥远的野人山方向欲落不落地在一天血云中徘徊,骤然一阵浓黑的硝烟从高黎贡山升腾起来,眨眼间就似乎把那轮残阳吞没。随着滇西远征军的野炮群向高黎贡山日寇阵地猛烈轰击,天,迅速地黑下去。
宋希濂在返回由旺集团军司令部的途中,追上新编三十九师师长洪行,一把将他拉进自己的车中来(他的‘土肥源’交给卫队队长乘骑)窃窃细语,直到七〇七公里的岔路口才依依分手。
“深信洪师长不会辜负党国信托。”宋希濂握住洪行的手说。
“总座放心,我从当兵那天起,就已经将灵魂和躯体一齐交给了国家。”洪行说。
“我们民族为有你这样的抗日骁将而自豪,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谢谢。定为民族国家效劳!”
洪行说罢,向宋总司令敬过军礼,跳上自己的吉普,在滇缅公路上的车水马龙中,风驰电掣般地向盘蛇谷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