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清雄少将站在巍巍松山之上。他一手抹着仁丹胡,一手轻轻按着腰间的剑柄,得意非常。那神气,就像当年拿破仑登上阿尔卑斯山一样不可一世。他那鹰隼一般的眼睛,鸷视着对面的老鲁田诸峰,鸷视着中国大西南的万里江山。
被称为冰山之父的喜马拉雅山向南天伸出一条巨臂,形成横空壁立、气势雄伟、隔天阻日、逶迤千里的高黎贡山。如果说位于腾(冲)保(山)交界处的大蛇腰是这只巨臂的粗犷手腕,那么,耸立于龙陵东面,惠通桥西岸的松山则像一个上击青霄,下捣地府的巨大拳头。松山上一座座在云天中各自兀立又互相连接的峰头,犹如巨拳上一个个刚劲的骨节,日寇的数百个堡垒就构筑在那“骨节”里面,掩映在繁茂的松林之中。与大蛇腰以上的群峰相比,松山土层是深厚的。它不像躲兵崖、水门、天台山、戳通天、片马垭口那样凌空赤裸裸地袒露出一架架泛着寒光的山骨——那钢铁铸成般的万仞削壁和千峰巉岩。正因如此,松山上的森林才特别茂盛。尽管有许多松树已在日军的刀锯之下和炮火中悲怆地倒下,但一眼望去,仍旧是岭岭青翠,峰峰苍郁,呼啸的松涛与惠通崖下摇山撼岳的怒江惊涛上下呼应,日夜喧腾,响彻天地。
巍巍松山,险峻雄奇,检阅着世界著名的东方大峡谷——怒江峡谷的千秋怒涛,万古风云。
时值一九四四年春末夏初,松山上的松林又换上一身新装,在骄阳的照射下闪动着迷人的青翠。一阵腥风刮走雨季降临前的满山淡黄色的松花粉,掺和着血与脓的腥臭,徐徐地飘落在腊勐街低矮的房头,飘落向滚滚旋进的怒江江面。松山,正经历着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阵痛与悲壮。
“故国樱花恋武士,支那腥风壮军魂!”看着眼前的景色,站在松山大脑子本道阵地上的日本南方军缅甸方面军十五军团五十六师团参谋长永井清雄少将不禁心血来潮,无限感慨地吟道。而后对站立在他身旁的一一三联队的松片联队长、步兵指挥官刚崎大佐、真锅大佐、松茂大佐、腊勐守备队长金光、炮兵中佐木下昌己、随军记者纠夫秀治、五十六工联队联队长八宝大佐说:“据侦察报告,重庆军在滇西地域调动频繁,估计近期内将配合驻印中美联军对我缅北的攻势采取人的军事行动。我一一三联队肩负帝国皇军扼守松山——滇缅路上的直布罗陀的光荣使命,务望你们为确保我皇运昌隆,武运长久而百倍警惕!决不许重庆的滇西远征军越我松山雷池一步!全体官兵立即进入阵地,随时整、装、待、发!”
永井清雄把“整装待发”四字说得一字一顿,扁平的鼻子下那一撮黑毛虫似的胡子急速地抖动,血红的眼睛和-脸紫色的横肉溢满杀气。他奉五十六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之命,半个月来视察了一四八联队在腾冲境内的高黎贡山南、北斋公房的防务后,昨天带着二十多名日本军妓来到松山,昨天下午四时三十分(日本时间七时——滇西两与日本时差两个半小时),他乘车从滇缅公路向右一拐进入松山主阵地时,一二三联队的官兵们已在松井大佐率领下列队等候多时。最具戏剧性的是,当他在松井陪同下进入大脑子地下指挥所时,一对真的牛头马面在门口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的,什么的干活?!”他指着牛头马面怒问松井。
“前天抓获两个中国侦察兵,砍下头来,再将牛头、马头的接上,武士的娱乐。”松井说。
“你的,大大的发明!”永井少将说着,开怀大笑起来。
自一九四二年五月五日一一三联队进驻松山以来,永井少将对松井的军政业绩是很赏识的。他知道,松山四周永兴、马鹿塘、大寨、梅子箐等十六个村寨的二百一十九户人家,已被松井带着他的武士们烧光了十一寨,共一百八十三户,人口也由一千一百九十八人,锐减为六百四十九人。“要不是他们逃得无影无踪,也早杀了。”松井在“为确保松山要塞”的报告中说。
“你用娱乐的方式在帝国皇军占领的地方创造无人区,为大东亚圣战做出了示范。”进入地堡,永井坐在一把日军从大寨抢来的楠木椅上对松井说,“你很懂得‘日中提携,共存共荣’的精神,那就是毫无怜悯地清除在我们占领区内的一切原始的古老陈旧的遗迹,将它一把火烧得精光,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清除地球重负——对我们子孙万代的繁荣事业有百害无一利的中国人口!”
“愿为天皇陛下效劳!”松井说。
“我们目前面临的挑战,正是我们心慈手软的结果。”
“牙西!”松井立正答道。
其实,松井并没有真正领会永井清雄话中的含义。近一个时期以来,日本大本营对南方军在缅北猛拱、河康河谷的败退及在滇西停滞不前的状态很不满。日本陆军部已有人在公开场合斥责南方军和南方军司令河边正三上将是“大混蛋”。日本国内报纸登载:“在‘印帕尔’作战地区拒绝执行进攻命令的‘烈’师师长佐藤中将正率领彷徨于饥饿和疲劳线上的全师将士在泥泞的山中作擅自的撤退,为表示拒绝命令的决心,佐藤命令封锁与日军司令部的无线电联络,牟田口中将已召回佐藤,交军法会议严加惩办。”
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在日本引起大哗,大日本陆军中也引起巨大震动。河边正三面对中国驻印远征军越过野人III对缅北日军发起的攻势,同时为配合华北派遣军打通大陆交通线发起的豫桂湘战役,用在日本流行的口头语:“断然行事,鬼神避之”的第一个字,制订了“防御缅北,进攻滇西”的“断”作战计划(日本陆军制订作战计划,通常用成语中的头一个字作代号,而日本海军则用阿拉伯数字)。因而永井清雄把“整装待发”四字加重语调,就是为了贯彻“断”作战计划的意思。
“请参谋长阁下放心。”八宝大佐说,“我松山阵地已构筑得——用中国人的话来说是‘坚如磐石,固若金汤’。我们经过两年经营,已使松山成为支那第一要塞。我们在松山上的“樱,阵地、‘松’阵地、‘梅’阵地、‘凤’阵地、‘塔’阵地非常坚固,巧妙、神奇地散布四方,形成坚不可摧的天罗地网,且有本道阵地居中控制全局。我敢保证:我松山阵地绝不亚于中国《封神榜》上的‘诸仙阵’、‘万仙阵’!如今的中国已再没有太上老君和元始天尊之类的大人物,现在,即使中国的四万万人一齐拥来,也填不满怒江峡谷的深川大壑!”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这种误解是我们的民族精神与帝国的总体战略思想所不允许的!一个以进取精神为立国之本的国家,任何一种防御工事,都只是我们帝国皇军的进攻出发阵地。如果我们只是防御松山,而不图向东发展我们的战果,那么,我们这个民族就是一个停滞不前的民族,就难以生存,正如只会干涸的一潭死水!”
“参谋长阁下之意是……”八宝问。
“这是十分明确的!”永井清雄说着,刷地抽出战剑直指东方。这时全体官佐一齐朝着永井的刀尖望去。刀尖指处,松山对面,怒江东岸怒山的擎天群峰自大坪子、老鲁田向南j匕无限地延伸开去,巍然立于天地之间,嵯峨雄峻如万仞铁壁。这是他们自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占领松山以来望了两年所不能逾越的天堑。“自日中开战以来,我们的天皇陛下和大本营从来没有制订过停滞不前或半途而废的战略!我们在战役上的防御只是为了创造或等待战略上进攻的时机,为了长驱直入、一跃千百里!可是,我,还有你们,驻守松山两年却因一条该死的怒江再不能前进一步。而且,我们面对的守军,早就是被我们在中国北方战场打得一溃千里的残兵败将。注意,我们南方军是渡过汹涌澎湃的日本海、太平洋和印度洋杀到中国来的,眼前的一线怒江天堑却使我军动弹不得。难道我们到了松山就全身麻木,对春城昆明、山城重庆的诱惑无动于衷?!时至今日,近在咫尺的昆明我们不能占领,伸手即可拿下的重庆,还让蒋介石在那里苟延残喘。长此下去我们胜利结束大东亚圣战的日期要到何年何日!”
永井清雄二十三岁时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七七事变后投笔从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血洗南京城时,他还只是个中佐。由于亲手砍杀过“中国人从脖子上长出来的玩意儿”(永井语),为帝国建立了不朽功勋,被召回国晋见天皇。据说他的这柄“削人如泥”的战剑,还被东条英机首相抽出来亲吻过一下。现在,他在松山说到激动处,恨恨地将战剑横空一劈,仿佛要将怒江东岸的群峰一举削平。
永井在南方军中素以“口才盖世”著称,而且是侵华战争的积极鼓吹者和执行者。所以,他一讲到兴头上,就唾沫横飞,手舞足蹈起来:“作为一个大日本南方军的英勇军人,我深感愧疚和惋惜的是,美国装备的十三个重庆军的精良武器还不是我们的战利品,二十万滇西重庆军还不是我们的俘虏和刀下鬼,这就是我们帝国军人的耻辱!我们帝国皇军面对这么诱人的东西不去夺取,这么伟大的功勋而不去拥抱,这说明大和武士的进取精神在我们身上,在我们脑际里已经荡然无存!我们拿什么赫赫战功向天皇陛下效忠?!眼卜,重庆军即将过江来欢迎我们打到保山、下关、昆明去,难道你们还想赖在松山潮湿的地堡中再不愿向前挪动一步?我提请你们注意:松山阵地是构筑在高黎贡山巨臂的拳心里,我们如不图东进,就会被中国人捏得粉碎!”
“将军阁下的训示令人深省,令人振奋!”随军记者纠夫秀治说,“不过,据南方军司令河边上将给全军发出的敌情通报说,集结于滇西的重庆军进攻准备是充分的、认真的,对于这种估价,将军有何评论?”
“我们帝国自明治维新以来,就一直在亚洲寻找一个敢于和我们挑战的民族。因为只有找到一个竞争对手,我们帝国在发展壮大中才不会固步自封,才不会鹤立鸡群似的自鸣得意。令人遗憾的是,长期以来,我们帝国在自己的周围竟没有找到一个敢于激怒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更没有一个与我们的武士精神旗鼓相当的劲敌。虽然中国共产军敢于和我们帝国皇军较量,但他们正被他们的委员长蒋介石先生掣着肘。没有这样的劲敌,我们的政治、军事、文化、经济和国民精神就不能在世界舞台上得到充分的刺激和发挥。一个人,一个民族国家,只有在竟争中才能长进和发展!如果我们当面之敌确实能很认真、很勇敢地来进攻我们,这对我们帝国将是一大幸事,不过,从近百年的历史和现实上看,中国没有这种能耐,他们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进取精神,已成为非常古老的故事。这对中国来说,是一种悲剧;对我们所向无敌的帝国皇军也没有什么刺激。雄狮击败一只猛虎,要比黄鼠狼拖走一只鸡精彩得多!对吗?”
“将军的自信,是够鼓舞人的。我想,我们帝国圣战能够取得伟大胜利,靠的就是这种自信。”纠夫秀治很感动地说。
民族自信,是我们武士精神的脊骨和灵魂!对军人来说,应把这种民族精神熔铸在所向无敌的刺刀尖上,杀出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永井补充说。
“谢指教。将军阁下能否概略介绍一下目前东方战局和我怒江防线的态势?”
“只能长话短说,记者先生。”永井少将说着,从皮夹中抽出一张。大东亚圣战敌我态势图”,弯下腰摆在草地上‘对一齐躬着腰观看的官佐和记者在图上指指戳戳,很幽默地说:这是公开摆在地球上的事,世人都有目共睹,对敌我双方都不是秘密。去年十一月下旬,美中英三国头儿在开罗召开了一个代号为.六分仪,的会,决定三国共同对我缅甸战区采取攻击行动,目的在于恢复中印公路,输送援蒋物资。从今年一月起,驻印重庆军和美军联合,在大鼻子史迪威的指挥下越过野人山对我缅北猛拱、河康河谷作试探性进攻。目前我十八师团在田中新一中将指挥下,正给来犯之敌迎头痛击;在中国战场上,从四月上旬起,我帝国皇军在冈村宁次大将指挥下,为打通大陆交通线发动了豫桂湘战役,我派遣军铁骑所至,重庆军望风披靡。短短一个多月,大日本皇军又为我们的子孙夺得了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现在我军正乘胜前进,扩大战果’对重庆军采取勇猛的战略追击,为我南北两路大军会师重庆,为最后全部占领中国做着历史性的贡献。至于怒江防线,按河边上将.防御缅北,进攻滇西’的战略方针,已下令全军整装待发。昨天,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已下令江防部队全部撤到高黎贡山各主阵地来,以诱使重庆军爬上高黎贡山东麓时,我军一个反击冲下去,踏着铺满怒江江面上的敌尸跃过江去,直捣保山和昆明。我完全相信,蒋介石在‘反攻滇西,收复腾龙,打通中印公路,的梦想中,将驱使他二十万美式装备的部队来填塞怒江,用尸体为我五十六师团搭一座大步东进的浮桥!”
“伟大了,天皇万岁!”纠夫秀治眉飞色舞地吼叫着,和官佐们欢呼雀跃起来。
突然,山摇地动,林鸟惊飞。美国十四航空队的机群蔽空而来。当先头几架战斗机才从怒江东岸的老鲁田峰头冒出来时,眼疾手快的永井清雄一把抓起地图,手一挥,率领日军官佐安然地钻入了本道阵地的地堡中。
笨手笨脚的纠夫秀治匆忙中把眼镜掉落,正俯身在地上乱摸时,大地骤然抖动,山摇岭晃。美国轰炸机的第一批炸弹已在松山爆炸开来,松山顿时陷入浓烟烈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