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梁立刻神色惶惶,想要跪下请罪,怀恩一把拉住他。我颔首,对怀梁道:“你自去思索罢,下去。”
怀梁深深躬身,却行退了出去,我看不见他脸上表情。怀恩陪着笑,向我躬身下去:“万岁,早膳不如到前殿用罢?”
我看着怀恩的笑脸,一字一句地说:“你也不必这样笑,朕有什么不知道?”
怀恩的笑脸僵了一瞬,即刻肃立,向我深揖道:“万岁圣明。”
我轻轻摆摆手:“怀梁怕是要想一阵了,你却知道朕的意思吧?”
“臣虽不敏,却勉强猜到。臣早先不过是想着,万岁向来愿意听吴掌印说话。那几句师傅既提了,就是我两个的事,不是臣说,便是吴掌印。便仗着您疼惜,不规不矩地说了。万岁宽宥,臣等也是身不由己。”
怀恩陪着笑脸,侧身立着。他弯腰躬身与我靠的极近,身子向着梢殿与次间隔断的插屏。我抬手从他耳根向颊上顺着抚了一把,正在他外侧一面的脸上。他顺势与我靠的更近,我便在他耳边轻笑道:“厂臣心里透彻便好。朕儿时便与你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在朕这里并不忌讳。但你也需知道,从没有不帮活人帮死人的道理。还有一件,”我笑得更鲜甜:“怀梁心思纯净,往后你若不出错,定出他远矣。所以你不必动他。你若是真动了这个心思,便是一起长大的情面儿都不必顾了。”
怀恩听罢,更躬身道是。
我心中净如明镜。数十年的权柄岂是说可以放下便能放下的。我当然知道今日怀梁的一席话是李延吉受益的,可他是个傻孩子,真的在我面前说。而怀恩便聪明,甚至可能推波助澜。李先生深知我对房选的感情,数十年宫廷生活的阅历告诉他曲意逢迎才是生存之理。礼教、规矩、正义,丝毫不能抵上位者微微的欢欣。但他只看到了我的年轻和对房选的迷恋,只看到了房选对于权柄和尊荣的尽力掌握,却并没有细思过我们所做的一切,源于互相的依附。
李延吉的目光过于世俗,他能够尽力找来最好的东西,却找不来真心。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并非一个人足够努力,以至于能够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或者说比他的敌人活更长的时间,他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并不是。
早膳之后,我与房选坐辇至奉天殿。御殿时,房选坚持下辇步行。此时文武百官已在奉天殿丹樨里按班站定,房选施然下丹璧掠过锦衣卫设在丹璧、丹樨上的大驾卤簿,站在了勋戚一班已为他空出半年余的空位上。对于已经半年不曾出现的天王突然驾临,文武百官在冕服肃穆的场合亦是一阵骚动。房选的身影非常瘦,又有后面的朝官小声议论起他的身体状况。鸿胪寺的官员大声咳嗽亦未止住这一轮波动,我坐在殿中,离得远,也未立刻告诉怀恩开始,便如隔岸观火一般看着殿外诸大臣们。
窃窃私语有了一会儿,还是宋顾庭悄然回身。我并未看清他的脸庞,但却可以从他的身形举止判断是他。五府六部的班为排的靠后,但他是大学士属近臣照例前班,在一群白发苍苍体态臃肿的老臣中,年仅三十余岁的宋顾庭简直鹤立鸡群。
他回身后不久,便有稍后五府六部班里的文官出班,当廷纠劾礼仪。待发落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官员们复又端然站立如仪之时,锦衣卫的静鞭声才响起。接着,司礼监的内使们唱班,庆贺礼才算开始。
官员上表皇帝受贺等事自不必细表。
庆贺礼后,房选精神略有些不济。待回了养心殿换完衣服,他便躺在榻里与我说笑,不愿意吃药。他极力地想把今天在丹璧见到诸大臣的神色一一表述,但无奈我手中一直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最后,他还欲以别的事引开我的注意力时,我终于对他道:“你若再不喝,那我就尝尝。”
我话语未毕,房选劈手夺过我手中药盏一饮而尽。两旁递****的,递瓜瓤的,顿时忙得七手八脚。
正诸人忙乱之时,只听插屏外间一人抚掌大笑而入。我等回身一看,束着白玉冠的陆云修一袭青色道袍,质朴无华,手中拿着一页纸,正向我们走来。房选抬起手,手背向外,在空中虚挥了两挥,左右近侍皆退去。
我向陆云修笑道:“云修手里拿着什么?笑得这个样儿,让朕与始政也笑一笑罢?”
陆云修走近了,立刻双手将手中的纸递给我,自己落拓于旁边椅子上坐了。他对房选道:“万岁与殿下都还不曾见今日朝报④吧?”
房选挑眉问道:“今日不视事,亦有朝报?”
陆云修明艳的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我为你读报这么长时间,还不曾见过翰林的博学们措辞如此慕古:钦惟天王殿下,下降时如乘玄云,飘风先驱,涷雨洒尘……”
房选微愣之后即笑,一面笑一面轻咳。此时我已匆匆阅毕朝报,将之递给了房选。他接过览阅,我便问陆云修道:“方才你提的那几句,朕觉得十分耳熟,又想不起出自哪里。”
陆云修温和一笑,道:“是博学们将天王殿下比作大司命呢。”我一愣,遂想起这些美好的词似乎都出自九歌,是那位屡遭忧患的大诗人屈原所作的祭祀大司命之神的祭辞。
片刻,房选方放下朝报,向我道:“我骤然出现,难免令诸大臣心生惊异。今日下午的传胪,我不去了,对外推说我身体不适便可。”
我伸手够了够他的额,又碰了碰他的脸,触手微冷滑腻。单手滑下寻着他的腕子,抓起来递到云修面前,向云修道:“你看看他的脉,朕最讨厌人真话假说。”
陆云修搭脉与旁人不同,他用双手。我未曾见过大夫这样看脉,也不曾从逸文册子上看到这样奇巧的记载,所以也不知他的医术师承何处。陆云修双手搭在房选腕上,闭目如沉思。
过了片刻,他眼睑轻抖,继而立刻睁开眼,向我璀然一笑:“万岁宽心,殿下一切都好。”
我放心地点点头,向云修道:“那便好,你可得与朕看好他,让他一定要参加下午的策士传胪。也好杀一杀那些绿衣郎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