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我轻轻道:“我方才想起我的父亲。那年我母亲去世,我在乾清宫陪伴他住了一年。其实,我们一家本都在坤宁宫起居,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才同我一起搬到前面。那时候,他每天都要批阅奏折到很晚,大概是一个人的夜晚太孤单吧……只有厂臣伺候他,就是怀恩的师傅,李先生。后来厂臣对我说,殿下,万岁一个人的夜晚很孤独,心里又不痛快。如果殿下晚上睡不着,就去陪陪万岁吧,读书写字都好,只要陪着。
后来我晚上就在昭仁殿陪伴父亲,他批阅奏折,我就背书,后来他发现我写字又快又好,就让我誊写文书和批红。我年纪小,有时候偷懒,会睡着……父亲就像你刚才那样,把我抱到昭仁殿的榻上,自己再回去批折子。其实我一沾榻就醒了,却总是装睡……父亲离开之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总会觉得很害怕。但烛火总是摇曳,地龙也是暖的,父亲就在外面批折子……始政……”
我声音渐渐低下去。
房选玉一般的手滑到我脸庞上。他的身体总是很冷,即便微笑再温润,他也是冷的。但是此刻我却只能抓住他。
房选摸到我满脸泪痕。他顿时慌了手脚,只能屈起手臂揽住了我。帐中灯火黯淡,帐顶有一颗夜明珠,却并发不出多少光亮。帐子里还挂着数十个香囊,均是最甜腻的花香。这种花香温暖而美好,足以腻死任何一个心存旖旎之意的年轻人。
“昭和,现在有我在,莫忧心。”
房选此时的声音,是世上最温柔,最轻暖。
但是,我只能更紧地拥住他,闷闷道:“你从来躲避我如同瘟疫一般。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房选一愣,继而道:“怎么会?我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反而轻轻安抚似地拍拍我的肩膀:“好了,这么大的女孩子,还要哭呢?先让内人们进来,服侍你洗漱,好么?”
我一听,猛地放开他,脸上忽然烫而红,急急问道:“方才你抱我进来,她们都在?”
房选笑笑,道:“这却没有,她们惯是最会躲主子的,此刻该在外面罢?”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如同对待孩子。我却嗫嚅着道:“她们在宫里多年,都不是小姑娘了,都是人精。你现在叫一声,她们便是就在外面,也要磨蹭很久才出声。若真是那么远,又怎么能听到传唤呢?”
房选低低笑出声:“看来主子都知道。”
我这才不说话,房选慢慢放开我,从床上起身,挑开了帐子出去了。
房选离开,我才觉得身畔一空。我遂起身坐于床边,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弓鞋已经整齐地摆在足踏上。
又过了小半柱香的时候,清莲和清荷进来了。见我端正地坐在床畔,平时叽叽喳喳的清莲也没了声响,径自蹲下为我穿鞋,然后将我扶起来。我抬起手,清莲与清荷沉默着为我宽去大带,褪下龙袍。
末了我才道:“我要沐浴。”
今天穿着厚重的衣服,虽说是暮夏,还出了许多的汗。方才我又小憩过,因此并不困。
清莲与清荷对视一眼,即道:“是。”
晚归却还是惊动了我的乳母韦尚宫。我浸在浴汤里,韦尚宫为我拆去发髻。我的发髻是司饰司内人卫典饰所梳的,极其严密,所以韦尚宫拆得也慢。她一面拆着,一面问我道:“今夜,殿下留在养心殿吗?”
我阖着眼睛,睫毛也未动,只淡淡问道:“他现在怎样呢?”
“在西边儿,几个尚衣监的内使服侍着换衣裳。”韦尚宫缓缓答道。
其实方才在西苑,房选就应该离开,但他选择了送我回宫。现在宫门已经落锁,若无重大事件,是不会开启的。连我也不能。
所以我道:“现在来去也不便。况且也三更了,本来再过两个时辰,他也得起身准备上朝。让他在西梢殿留一晚吧。”
韦尚宫手中一停,道:“万岁,真的不要……”
“朕不是那样急色的人。”
韦尚宫被噎住,遂不说话。我心里却是坦坦荡荡。我是皇帝,如果我诚心要房选侍寝,他未必能够不从。但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我不愿意弄巧成拙。而且我与房选之间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不论是我,还是他,大概都没有准备好罢?
却还是不忘对韦尚宫道:“他的官服……”
韦尚宫才道:“殿下原来衙门莅事完了就到养心殿来的,换用都在这里。万岁不必担心。”
“甚好。”我轻轻闭目,半晌才问道:“香汤里加了蔷薇水么?”
“是呀,这是怀梁的主意。却不是三佛齐的阏伽水,是当日御苑蔷薇花开时,怀梁领着御用监的内使们择下小蔷薇来,在宫内所蒸蔷薇花露。”
我心里一暖,遂道:“难为他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