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既毕,赐斋宴于西苑。
赐宴的桌次,是前所未有的。君王以下,男女分列于御座左右入席,中不设珠帘屏风。后来史书上记载这次赐宴,说虽是斋宴,却开昭和风气之始。
此次赐宴菜品均出于宫内御膳房,虽是素斋,却不改宫中菜肴的富丽美艳,入口滋味百转千回。斋宴无酒,代之以豆奶、瓜果汁水、米粮汁、茶水等,亦宫中新式制法,甜品盅子更出三十余种,皆清朴甘美,令人赞不绝口。
与皇帝同席者,天王房选、报恩寺主持道恒、内阁三阁臣。席间,唯宋顾庭一人略有忧色。房选坐于宋顾庭对面,自然将其脸色观察得一清二楚。只听房选道:“昔日选在翰林时,先生掌院,是饱学之士。今日万岁举宴于西苑,君臣同怀先帝仁德恩惠,不若请先生赋诗一首为之记,如何?”
宋顾庭朝房选欠了欠身,只道:“回禀殿下,臣终日劳于案牍,早失风雅意。况今日心中郁结难平,恐怕难以成诗。”竟丝毫不给房选面子。
房选被选为驸马之后,在与我成婚之前,曾以中旨授协理詹事府詹事,短暂地作为侍读学士进入翰林院学习过一段时间,因此与宋顾庭也算是有近事之宜。而且房选万象具足,唯有一件,他不是进士。朝廷上下无论世代簪缨还是公卿之家,都以子孙进士出身为荣。朝堂之上,以同学、同年结党,无进士身份的人多遭排挤。房选十六岁中举,却因为被选为驸马而与科举失之交臂,纵然是否是进士出身丝毫无损他的声名,但在宋顾庭这样十八岁即以状元及第出仕的人面前,难免天生有一种倚重之意。况且当日勤肃殿对策,房选与宋顾庭政见也颇合,若房选不想交好宋顾庭,才是咄咄怪事。
作为皇帝,宋顾庭的趋避确实合我心意。但作为房选的妻子,宋顾庭这般对待房选,我心里难免有不平之意。
然而房选也只是温和一笑。
于是,我便望着宋顾庭一笑,道:“今日举宴,若有诗作,确也可聊慰朕心。不若如此,请在场有诗者皆作之。择其优者,令天王手书之。”
闻言,房选向我微微拱手,温润道:“万岁雅兴,臣自不辞。”
话音方落,只听道恒道:“贫僧无才,不堪作诗。然此时却思及一禅诗,送给宋辅臣倒也贴切。”此时宋顾庭已一改面色,作恭听状。
那厢道恒方丈捻须而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我也是一笑,此诗出于黄龙慧开禅师“无关门”第十九则,向为佛子爱颂,读书人也无不知道的。
道恒念毕,众人皆望宋顾庭。其实宋顾庭若心中确有忧虑,倒也不定会全全放在脸上。不过是他向来诸事敏感,此时南方军情紧急,京城任举宴如常,让他心中不平倒是了。说出来,也不过是说给我听。
我自然知道。然而道恒念那首禅诗送给宋顾庭,宋顾庭面色微微一变,继而道:“方丈慧语,顾庭受教了。”宋顾庭虽有雄辩之才,但此时并不出言,我对他更是赞许。
我微微一笑,道:“宋卿心忧天下,有臣子如此,是朕之福啊。”
宋顾庭辞让。接着,杨箕、钱之孝也吟了两首应景之作,言语平实,韵脚工整。茶过三旬,与宴者们的诗也都写好了。内使等呈上笺纸,我令分予房选、内阁、道恒等人评选。
最后,房选将选出的数张笺纸交予我,令我选出诗魁。我观众人面色,宋顾庭略有窘态,只当他是为方才的事。而我素来不喜诗词,也无才,要我分出好坏已是勉强了。我只略看了看,选出了一张。这一笺写簪花小楷,若瑶台舞女,低昂姿容,是卫夫人后承,因而我一看便有亲切意。再者这五笺都是房选等人选出的,均为上上成之作,不论是推哪位作首,都不会太出格。因此便作定主意,拔出这一笺来。
我手持笺纸笑而问道:“‘杜宇月明清秋老’,是哪位先生所作?”
良久,方有人因循内使步履至御座下,左右均有异色。
只见一女子著二品诰命夫人大衫翟冠,年貌不过二十许人。
房选却抬起头静静望了那女子一眼,眼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