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选接过笔,在我的墨迹下又复写了一遍此诗。写到一半时,突然一顿,接着才写下去。
待他写完时,上下两行字迹竟有八分相像。
他这才放下笔,向我作揖道:“选敬服。”
我这才露出了俏皮的笑容,向他道:“我右手写的是御笔,左手写的是天下人。这是我的秘密,如今告诉了你,你也要拿一样秘密来换才好。”
房选一愣。前次回宫的马车上,我们因为锦衣卫刺探之事闹得不愉快。但我确实是极少窥探房选私事的。我此番说让他拿一样秘密来换,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着,才愣住了。
我望见他眼底浮现出一抹愧色。随即他温润一笑,暖阳盈室。
“也好。”他道。
他搁下笔,转过身向茶桌走去。
住云斋设有茶室,原来是我雅会旧友之所。可惜这两年,当年这茶桌旁的人不是远嫁,便是远走,或驻守边疆,或外放历练,或随父任上。
此刻房选雅坐于此,难免令我陡生几分感慨。
茶桌边有一黄花梨柜,柜中格为数百格,作收纳茶具之用。只听房选对我道:“劳烦昭和,为我取一深色茶缸。”
我略感疑惑,房选喜宋瓷,尤爱汝窑青白,不论是笔洗还是茶盏,一应如是。
我仔细想了想,便道:“这儿多汝窑、青瓷、青花,好的紫砂都在乾清宫收着。”
房选默想片刻,道:“可有深色钧红?”
我一想,打开偏上的一个格子,道:“我未及笄前,徐澄替我收了一件钧红,你看这个可成么?”我取出那杯,看了看,只道:“就是略小了。”
房选接过,看了便道:“我如今见了此杯,不禁感叹世间因缘无常,徐少将也是雅人啊。”
我听得房选话中有话,又涉及徐澄,他二人称“北澄南选”,若有交集而为人所知必然也是嘉话了。便不由问道:“什么姻缘?”
房选细致把玩那杯,眼中有怜爱之色:“这本是金陵宝成馆旧藏。我少年时见了便很爱,只是当时尚有些拮据,正筹措中时,宝成馆的掌柜差人来说有一位京城来的公子望我割爱。我便去见了那位郎君,虽早知道那是梁国公徐忠之子,本却也不欲相让。然而少将礼遇甚佳,谈吐也合我心意,我二人虽是私下相见,却可称倾盖如故。只是未曾想这件东西,最后竟入了内宫。”
听房选这样说,我不由心想,徐澄那人向来谁都不放在眼里,我幼时与他下棋、射箭,他从不让我。愿意对房选礼遇甚佳,还不是听说了他的声名么?像房选这样的人,当年连我父亲都隐隐有担忧,因我选了他,若他拒不奉诏,那是不能用强的。
然而我听了房选亲口讲了这一番曲折,顿时觉得那件钧红长得有点像房选了。
便道:“既然是你先喜欢的,我也不好强据,如今还是给了你吧。”
房选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此物当年便与我无缘,如今怎好夺人所好。况且这也是清定的一片心意,如今它在住云斋中与诸宝器同辉,我也能常常见到,又是何必呢?”
我听了房选的话,当时心意百转,但也却不欲多想了。因父亲一直将我视为继承人,幼年时即与我有交集的世家子弟又何止于徐澄一人。何况房选也不一定便是此意,因而作定主意不解释。
“好吧。只是你对我说的‘秘密’呢?”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房选深深望我一眼,眼中云开雾散。
温和一笑。垂眸,高冲洗茶,治器洗壶。
他似玉般的手指姿态娴雅,茶具轮换中自有一段风流与清致。我心意渐沉,慢慢浸入房选的茶道之中。
洗壶之后,他熟练地研茶,至茶饼研细,那茶盏仍蒸腾着热气。此时,房选对我道:“到我身后来。”我虽不解其意,还是站到他身后。
然后,我见到了此生中最奇妙的一刻。虽然我后来才知道,那不过之一。
悬壶冲茶,茶沫翻腾而起。房选以一竹筛搅茶,他手动如舞,茶盏中竟慢慢现出水纹物形。他手下一顿,提筛而出,复用一笔在茶沫上轻点,顿时茶盏中一条飞龙舞于云雾之中。
纵工笔细描,不能有此腾云之气。
我站在房选身后,不必掩饰自己脸上的惊异。
然而不过一个刹那,那飞龙渐逝,茶沫渐消。
房选此时复又以筛入茶,茶针轻轻一搅,一朵莲花又出现在茶汤之上。
又是稍纵即逝。
直到房选将那茶盏奉到我手中,烫手的温度才将我拉回现实。
我沉默片刻,才道:“分茶之技,点茶之雅,茶百戏之奇幻高妙,向只在书上见过。想不到如今世上还有人能够精妙至此,怪不得你说是秘密,如果此技现于世人面前,恐怕会被疑为妖术也不定呢。”
我品尝着钧红茶盏中的清苦味道,房选此时眉间已散去方才的专注微蹙,目视虚空,如同坠入遥远的回忆:“故宋之时,茶百戏风靡宫廷。艺高之人何止千百,方才所作不过寻常而已。然这百年来,战火肆虐,故宋风雅终成绝响。我也是少年时于一老人处习得此技,后却终觉若将之演于世人面前,恐有悖天理伦常。毕竟已消弭的艺术,自有其令人遥望之美。如今能现于你面前,也算是不负此艺。”
房选音色渐趋沉凉,我也不由心生凉意。
宋时,虽然国家不幸,然而风雅却艳极,远迈前代。我很喜爱宋时的书画,也偏心宋时的瓷器。此中自有一段古雅奇异之美。然而,北方的金戈铁马,踏碎了工笔花鸟,五窑瓷器落地不过一声而已,茶艺也定格成了书上的神秘。
时光的重门深掩。掩住了兵铿马嘶,也掩去汴梁的声色与虚无。
我心事渐生,不禁与房选对视。默然中,他眼中沉凉退却,慢慢笼上更飘渺的重重水雾。
正在此时,耳畔忽闻叠声传掌之声。
怀梁轻咳一声,道:“万岁、殿下,金陵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