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笑,平静道:“朕给天王批答之权,原来以为诸阁老是认同的。先前天王未入养心殿批答时,尚有折子送到他面前,如今诸阁老却不愿意了呢?”我虽然是笑,话语中却透出阵阵寒意。
闻言,杨箕离座,俯身叩首。我先时并不阻止,待他跪定才起身扶起颤颤巍巍的杨箕。钱之孝、宋顾庭也离座。
抬手,“先生们坐。”我说道,我的声音不辨喜怒。
“朕并无责怪之意。诸位先生愿意交好天王,天王与群臣和睦,自然是朕所乐见。只是,杨先生说得好,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天王是亲王之首、吏部天官,也是朕之夫君。而各位是朝廷肱骨、国家栋梁,生民命之所系,同心合力才是社稷之福。许多事,朕都知道,并非不想管,而是为全局计,不能管。”
我这一席话说的恳切。与内阁的对峙中,房选所代表的其实是我。但我并不要房选与内阁永远对立,也不要他们永远一致。我一直所想达到的,是一种平衡的状态。为此,我愿意尊重内阁,也愿意放权房选。作为皇帝统揽大全难免有失,控制群臣也不能赖一人之力。我依靠房选、内阁来平衡朝堂、控制百官,并使决策上的失误减少,政令更为通达。
至于党争,从我知事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止过。宫、言两党的争斗从靖宁二十年开始,如烽火一般蔓延了整整七年,经久不息。好容易我登基,算是结束了宫言两党之争。但随即,朝堂上新的党争又起。
我渐渐明白:党争是永远不可能结束的。而优秀的君主,懂得利用党争。
我登基之后,靖宁末年两党的平衡被打破,宫臣一家独大。所以我提拔房选,天王开府仪同三司。房选有了自己的臣僚,又有皇帝的扶持,平衡才慢慢回归。父亲也曾做过类似的事,当年柴纬书便是开国元勋,其一党被清算,多累及陪伴父亲打天下的哪些臣僚。一时清流得势,言官横行,才有了我的设坐,以及“廷杖”事件,打压言官与清流。
想要朝堂平稳,我别无选择。
唯有平衡。
当时说完,我对阁臣们一笑,“方才先生们说到哪里?”
钱先生脸色不变,轻咳一声,“陛下,是盐政的事。”
我淡淡望着钱先生,道:“这本折子朕原意是留中的。因为此案中所涉,是朕家事,朕意在放一放。”
钱先生这才开朗,道:“原来陛下早有所知,是臣等驽钝了。”
“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先生们也不必自谦,此‘多行不义必自毙’故事,且静观其变罢。”
说完,我四下一望,只见宋顾庭正若有所思。
当日夜里,我独坐批折。内臣怀梁等侍立一旁。休息之时,我便与怀梁、清荷、清莲等人说笑。怀梁虽不同于怀恩游刃于朝堂政事上的机警,但他平素侍奉我却是极其尽心的。其细心程度比清荷、清莲等内人也有过之而无不足。我于茶、香并无偏好,于是前殿每一日的茶水、香药都是怀梁与御奉太医等商议后,依据我身体状况与时令配置的。
这日饮金坛雀舌。
我身边的清莲是个性跳脱的姑娘,她虽入宫多年,却并未被深宫苦捱减去少女的可爱之处,反倒有几分真性情。若说清荷是我所信任的,清莲便是我喜爱的。她是尚宫局司言司的掌言内人,与清荷同级,但不过挂职而已,只贴身侍奉于御前。怀梁进茶,清莲笑盈盈地说:“吴先生这盏茶真是香远益清,妾等也同沐恩泽。”
怀梁本姓吴,故清莲称他吴先生。宫灯的火光里清莲脸上神采颇美,我向她道:“你若喜欢,让吴内臣取了给你便是,朕还少你几两茶喝么?”
“妾虽喜欢,但吴先生也不给呀。恐怕真给了妾喝,也没这样的香气。只有万岁这样本来就有香气的女子,才能让这茶叶有这样的芳香。”清莲回道。
我怪了一声:“你这姑娘,如今竟惯会奉承了。要让韦尚宫好生管住你的嘴才是。”
清莲作了个鬼脸,“这可不是妾说的,是吴先生说的呢。”
我讶然,望向怀梁,他十分恭谨且又温和,垂眸答道:“万岁心怀宽广,自然亘古有天香。饮用香茶,也是取相得益彰之意。臣并非唐突清莲姑娘,只是在臣眼中,寻常女子自然与万岁不同。”
听了怀梁之语,我一时无言以对,只能道:“内臣你……何时也学会郑厂臣那般说嘴。”怀恩本姓郑,又在司礼监供事,这里郑厂臣便是他。
闻言,怀梁也不过一笑:“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那厢清荷也道:“吴先生的确尽心,妾虽在司饰司当值,巾栉、膏沐、器玩之事本是分内事。而见识过吴先生前殿的香药配制,才知自愧技不如人。便是如今万岁身下的坐垫,也不知用了多少心思。”
我的确觉得今日的坐垫与往日不同,或者说,每一日都是不同的。便问道:“哦?这坐垫里是什么?”
怀梁答道:“回万岁,御座垫中是茶叶与香药。用的是……”
我突然想起一事,打断他:“对了,说起这坐垫,朕突然想起一事。西暖阁的椅子,为什么不置坐垫呢?”
闻言,怀梁一愣。他微微蹙眉,继而道:“回万岁,本来是设坐垫的。但殿下说,他执笔之时需保持清醒,若用坐垫恐生困倦之意,故而命人撤去不用。”
我想了想,吩咐道:“他生来体寒,再过半个月也有秋意了,你便以换季为由,为他设一个薄一些的坐垫罢。”
怀梁恭谨答是,再不多作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