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望着钱之孝:“本宫一介女流,阁老这样说,要本宫何以自处呢?”
“公主深明大义,国之大幸,请公主择定新帝,柩前继位,以保我大乾江山万代稳固。”一个中年官员出班,跪在地上,眼神却十分桀骜,平视着我毫不避讳。谢缙,六科给事中,也是我的老相识了。两年前父亲立我为皇太女的诏书就是他封还的。那件事亦使得朝野震动,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冷冷一笑,只道:“谢爱卿所言极是。只是眼下本宫哀甚,竟不知以谁为新帝最合礼法。不若诸位爱卿此时议来。”
房选扶着我站起来,我此时的目光已然是恳切而又坚定。
此时诸大臣低声议论起来。
不久,谢缙朗声道:“论诸王亲疏,公主可从仁祖诸王的后代中选立长而贤者继承大统。”
此时方其咼站出来:“小儿狂妄!退下!”我心里冷冷一笑。
父亲是祖父唯一的孩子,我是父亲唯一的孩子。仁祖是我的曾祖父,父亲的祖父,祖父的父亲,仁祖诸王是指我祖父的兄长荣王、胞弟惠王。荣王与惠王皆是追封,如今荣王已传至第三代,惠王已传至第二代。仁祖诸王后代就藩千里,从不过问政事。其实,若父亲有心过继立嗣,也未为不可。只是父亲生前就将我作为继承人来培养,甚至要立我为皇太女,自然是不可能立他们了。
牵涉此事的,是两年前册立皇太女诏为六科封还,以言官为代表的清流与以开国功臣为代表的勋贵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各退一步,既不立嗣,也不立女。
在皇帝与言官、勋贵与清流的一系列博弈与权衡中,我得到了我的驸马房选。他来自清流世家清河房氏,是唐初名相房玄龄的后代。婚后,驸马都尉房选除礼部尚书、加晋国公,后又改封庐陵郡王。而我则获得了“开府”的权利。所谓开府,原谓三公、大将被允许设立官署选拔僚属之意。公主府虽设,但为照料父亲病体、理政方便,我多居于内宫,所以府上僚属官员,人称“宫臣”。
公主府僚属并归心于我的开国功臣勋贵及其子女,称为“宫党”。而以言官及他们的拥簇者,并表明立场的清流世家们,被称为“言党”。宫言两党之争,在我执政的两年里逐渐走向开明化。两党不光在皇位继承人的问题上相争不下,朝堂政事上也往往针锋相对。
因而此时谢缙不论说出多么荒谬的话,都不会少人出来“附议”。因为他的身后,是一个庞大且号称铁骨铮铮的言党集团。而现在,谢缙是言党,方其咼也是言党,此时他斥责于自己的女婿,自然也是有一场戏要演。
不过我却不会给他们演戏的机会。
“既诸爱卿皆不知何人为帝合乎礼法,礼部侍郎宋琦何在?”
“臣在。”一个身缀孔雀补子的官员出班,朝我一拜。正是礼部侍郎宋琦。他为官清正,从不结党营私。既非宫党,又非言党。这样的人若在前代朝廷或难以长存,然而在本朝却可青云直上,是为两党官员举贤不比、故作姿态之故。
“本宫昔日视朝时,也曾闻诸爱卿为立嗣之事诸多廷议。宋卿居礼部,试以前代先例,此时当以何人为太子为善?”我静静问道,字字清亮。
“臣以为,当以先皇伯父之长孙、荣王为太子。”宋琦对答如流。
我点点头,“宋相公所言甚是,还不把荣王请上来?”
荣王被请了上来。他尚是少年模样,因未足十五岁所以养在京城,未及就藩。伯祖父子息也十分艰难,五十岁上方得一子,此子早娶,生一子即卒。那个孩子就现在十四岁的荣王殿下,他与我平辈。
荣王向我郑重行了稽首礼,他以首触地良久,方抬起脸来静静凝视了我一瞬。我见到他的眼眸清亮,而带着隐隐的坚定,以及,决然。
荣王起身,缓缓转身面向百官道:“诸大臣以为周氏只本王与宁国殿下两人堪登大统,然否?”声音虽朗朗,却掩不去年弱的稚嫩。
群臣虽窃窃,而无敢应者。
他对着父亲寝殿的方向一拜:“祖父在时每语于本王,大行皇帝筚路蓝缕、创立新朝。吾等忝为亲戚,竟得王位,当生生世世奉大行皇帝及其后代为主,无有异心。”
“本王因大行皇帝亲戚之故,锦衣玉食十余载,实感愧怍。今诸大臣推本王为不敢为之事,既至于此。安复能愧对家国、愧对周氏列祖,愧对宁国殿下。唯有……一死!”
说罢,他翻身夺我身边锦衣卫腰中之刀,血溅当场。
年轻的荣王沉重地倒在在我脚边,他的血染红了大片丹璧,亦红了我迤逦的裙襕。但我只是静静望着他的尸体,冷漠道:“诸位以为,还有谁堪当大统?”
有人跪下,又有人跪下。
有人说:“吾皇万岁万万岁。”
又有无数人说,“吾皇万岁万万岁。”
我在父亲死去那天失去公主的称号。我是武周以来第二位女皇。
从此,我的名字会深深印刻在史册上,遍传九州天下,千秋万代。
百官闻丧次日,素服乌纱赴内府听宣遗诏。新帝受遗诏于柩前继位。官员于本署内斋宿,朝哺诣几筵哭。越三日开始服丧,朝哺哭临,至下葬为止。自服丧日始,持服二十七日,释服。
父亲去世后的几日内,发生了几件事。
元月三日,已故荣王,追谥“荣烈”。
元月五日,礼部议改元“昭和”。当年为靖宁二十七年,次年即为昭和元年。
元月六日,给事中谢缙揭发方其咼勾连梁国公谋反。
元月七日,方其咼入锦衣卫诏狱,供谋反事,诬梁国公同事。上谕夷方其咼三族,而梁国公徐忠无罪。一时四海整肃。
元月十二日,上谕原内阁大学士钱之孝为内阁首辅,重立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