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朝靖宁二十七年元月二日。
宫内人打起锦幔重重,我跪在父亲御床前。
他的的面容十分灰暗消瘦,显得病态沉沉。两年的疾病已耗尽了他生命全部的热度,陪伴我十七年的父亲,终将是要离开我。
曾经威震四方的马上天子,如今面容苍老而脆弱,皮肤沟壑蔓延,枯槁得看不出丝毫年轻时英俊潇洒的影子。只有他的眼睛,浑浊而仍然睿智的眼睛,炯炯视着帐顶的夜明珠。仍有几分当年的气象。
突然,他微张开口,干裂的嘴唇剧烈抖动起来。我知他有话要说,便将耳朵尽力凑近他的唇瓣。然后,我听到了他此生最长、也是最短的一句话:“儿……好生看……顾……吾国……”
父亲的声音遽然中断。
我的世界也静默了一瞬,我握着父亲微凉的手,哑声对身边的女官说:“圣上驾崩。”
举哀之声四起。
我默然站立起来,朝殿外走去。在这铺天盖地的嚎啕中,有几个人真正哀恸?也许,我这个缄默无声的人,看上去冰冷甚至于无情的人,才是唯一能够感受到切肤的、失去父亲之痛的人罢?
可是此时,我甚至不能为父亲痛哭一场。
陪我一起走出大殿的,是梁国公徐忠、内阁大学士钱之孝、都御使方其咼。这几位大臣走出寝殿就扑通一声跪在丹璧上,大哭起来。而丹璧之下文武百官早已哀嚎声一片。
我内心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绝不能踏错一步,决不能踏错一步……
手心因紧张而冰冷粘腻,心若擂鼓,我的眼眶里滚出两行泪水来,隔着朦胧举目四望,只觉前所未有的空旷。
我用力地紧握了右拳,发白的指甲深入掌心皮肉中。疼痛让我恢复了几分神识,遂低声问近身内人清荷道:“驸马何在?”
清荷碎步疾下丹璧,到俯拜的文官中请起了一个年轻人,他眉目舒朗俊逸,然而抬起头望我之时,脸上却带着不适宜的逡巡与畏怯。我对他微微颔首,他就似有了勇气一般,从群臣中站起来,慢慢走到我身前的丹璧下。群臣嚎哭的声音渐渐止住了,他们明白,此时还未到哭泣的时候。还有事情没有决断。
我慢慢走下丹璧,哀哀一恸:“始政……”
房选及时地扶住我慢慢跪倒在地上。我断断续续地哭泣起来,房选不敢让我靠在他怀里,只得让我握着他的手哀恸不止。
大戏已经开场。
梁国公朝我一拜,声音仍复当年荡平朔漠的洪亮英气:“请公主节哀。”
我哀声忽止,诸大臣中亦是一片寂静。
然而只一瞬,众臣声音此起彼伏起来:“臣请公主节哀!公主节哀!”
内阁大学士钱之孝更是膝行到我面前,朗声道:“国事未决!请公主节哀!”
我直起身,眼眶微红,问钱之孝道:“父皇丧礼定仪,朝哺诣几筵哭,自有礼部。本宫为父皇哀恸,有何不可?”
钱之孝又是一拜:“皇上驾崩,山河齐悲。公主为皇上唯一后嗣,哀恸更是纯孝之举。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公主早登大位,以承先帝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