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建辉:“第二年的春天,我的山&平原之家已经初具规模了。我也到了应该成家立业的二十五岁。常有人上门来为我牵线搭桥,我的母亲含糊地答应着,说要由我自己做主。她其实也有些焦灼不安,因为她看我总是不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可是她也不敢替我做主,因为她知道我的心不一般。我自己也困惑了,我到底该怎么办?没有我所要的人,我是不是应该像身边所有那些年轻人一样,找一个不错的结了就是了?就在我迷茫困惑之际,我接到了原来同学的一封信。信中洋洋洒洒地介绍了他在深圳传奇般的经历,然后一定要邀我去深圳看看,说我今生要是不去我会后悔,而且保证说我亲自去看了,我就绝对不会再留恋我现在的生活,而愿意留下来和他一起干。他说:‘你现在的生活算什么呀,到了这里后,你才会明白什么叫生活!你那个山&平原之家算个什么呀,顶多就是个保守派的英国佬的庄园。但是你如果到了这里,说不定几年之后,整个深圳都属于你!’当然我知道他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过听他一讲,我还确实热血沸腾起来。年轻人不出去闯一闯,一辈子留在自己从小居住的出生地有什么意义?因此我打点行装,南下去了深圳。而深圳的那种生机勃勃的气象还确实把我吸引住了,我不仅自己留下,还写信把山合村的所有有为青年都叫了去,包括我的堂兄堂弟堂妹们。”
吉丫:“你们一去,山合村冷清了很多。钟像岩的戏班也不能再登台了,因为戏班里的人差不多是一窝蜂地出了去,尔后不久给家里人回信,寄来大把大把的钱。钟像岩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孤立了,那些他所谓的知音都离他而去。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转向了结交一些平板有趣的农夫朋友。这些农夫绝没有文化,也没有过去那些青年俊才风流倜傥的外表。不过他们很愿意追随他,向他学习器乐,因此钟像岩在他们中间又成立了一个器乐队,只是他们的悟性和水平有限,拙劣得很。西弟小漾没有觉察到父亲的再一次失意,只是觉得你去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心想着你再回来时可能就不会是过去的你了。与此同时,她又为不用看到黑珍珠而高兴。
“沈惠娘和钟像岩更加频繁地吵架,她越来越觉得丈夫就是一窝囊废,挣不到好多钱,家也不能好好照顾,要他这样的秀才有何用?”
欧阳建辉:“我曾想过喊他和我们一起去,但一想到他的年龄和清高的脾性,还是没这样做。”
吉丫:“西弟小漾对我叙述的时候说:‘欧阳建辉他们出去打工了一年,回来了,各个人的精神气质都特别好,衣着光鲜。我看到黑珍珠她们,她们可真美啊,完全就像是都市的小姐,不仅皮肤白皙,而且举止得体,不再像以前那么没有教养了。而欧阳建辉,他就更变了,我说不上他是怎么变的,就是觉得他离我越来越遥远,不可企及。而且我也发现了他和父亲之间微妙的关系,他似乎不再喊父亲了,就算是他有时候喊父亲父亲也不答应。而在以前他是多么尊敬父亲啊,他请教了父亲那么多,父亲帮了他那么多。在与他们鲜明的对比之下,我和父亲都感到文化好像是没有作用的,还不如黑珍珠她们等没有文化的。父亲过去的一个好友,军队里复员回来的,因为会开车,在工厂里给一个老板开车,他竟然公然宣扬说:‘有知识有文化又能怎样,你说打工开车要懂得log、tg吗?在那里女大学生也做服务员。我们每到一处都有女大学生接待我们,即使有人想占她们一点便宜,也没什么。’我听了这样的话很生气。
“‘过年时父亲很低调,他从来就不想忙忙碌碌做很多,但是母亲却不愿意这样,她一定要做很多。为了节省钱,她不愿意拿钱去打面粉,而是叫着我一起去大榨油房里,用古老的踩桥石臼舂,一遍遍地舂,一遍遍地筛,直到还剩下小丁点。做豆腐也是,她不肯花几角钱去用豆浆机打,而是和我一起在家里的天井用自家的石磨磨。这样做的结果是又费时又费力。但是父亲刚说一句,她就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父亲也不说了,说她愿意折腾就让她折腾,他也不管了,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挨骂的总是我。我陪着母亲辛苦,也陪着让她出气。因为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只要出现一丁点不如意,她就要骂,比如石臼的踩桥松了、垮了,她要找楔子修;石磨的磨盘又总碰到了那儿,不像以前那么省力。接下来就是炸豆腐和馃子,豆腐炸得不够松,她也要骂,馃子太吃油了,她也骂。总之过年的这几天,她就没有好心情。
“‘但实际上让我惊恐给我留下可怕回忆的还不止这些。过年饭菜快要做好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终于吵了起来。因为父亲竟然不小心,把她很喜欢吃的一道菜放错了调料,母亲盛怒之下把他炒好的那盘菜往地上砸了,想想不解气,把桌子也掀翻了。小蝉和福仔惊恐地都跑过来挨着我。父亲也生气了,说:‘这日子你到底还愿不愿意过!’母亲大吼了一句,说:‘不过了!’然后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掀翻,一阵子乒乒乓乓,然后操起什么就往父亲的身上打,说:‘都是你,你给我带来的什么好生活!你还有理由指责我!’父亲只好一声都不出了,任由着她打。我印象中记得最深刻的是他蹲坐在灶边,把头死死地埋在自己搭在膝盖上的双手里,一声不吭。那个时候仿佛万籁俱寂。我和小蝉、福仔被惊吓哭喊得太多了,简直感觉不到还有什么东西的存在。
“‘最后终于停了下来,母亲一边骂着一边收拾东西;父亲离开了去卧室。但是父亲刚到床上躺下,母亲就跟了过去,把他从床上拖拽起来。我听到母亲拖拽他的声音:‘你今天休想睡,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睡,饭菜砸了,你给我重新做一桌来!否则今天你别想安宁!’然后就听到床桅、窗帷往下倒的声音。我和小蝉、福仔又哭了起来,我们不停地哀求母亲说:‘让他去吧……’
“‘后来母亲总算放开了,父亲出了去,因为他实在不想待在这个家里。但我知道过年的这一天,他是谁家也不可能去的:此情此景,难道他会让别人知道他的生活是如此糟粕不堪、苦涩心酸?母亲把饭菜重新收拾好后,我们谁也没有吃,在外面一连串又一连串的鞭炮声里,我们还在哭着喊着:父亲,你去了哪里……’
“就在你们又出发去打工的那年春天,西弟小漾刚开学不久。星期六,西弟小漾和钟像岩都在家,沈惠娘做事情回来,感觉到饿了,就把早几日钟像岩给人建房带回来的几个粑粑烙着。正烙到第四个,外面小猪跑出来了,她便把钟像岩叫过来,把锅铲递给他,让他烙着,自己出了去。钟像岩烙到第五第六个的时候——总共就是六个,外面来了两个中年的女性叫花子,他本来喊正在天井里做事的西弟小漾拿点米来,但那两个女性叫花子却用手指了指锅里,说要粑粑。钟像岩于是便用锅铲铲上两个递与她们——他的本意是递与她们两个,一个人一个。但是站在较前面的那个却把两个粑粑都拿在了手里,一个放进自己的包里,另一个拿在手上吃着,然后退一步过去,让后面那个叫花子近前。钟像岩一时蒙了,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又铲上两个递与后面的那个。
“这时候,如果剩下的两个都留给沈惠娘也许就没什么了。但是小蝉回来,见有吃的,马上拿走了一个。西弟小漾进来,忽然不知怎么的,心揪得特别紧,她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也完全能够体会父亲的心情。她看了看父亲,征询是否可以默认为是自己的责任。但钟像岩什么也没说,他觉得如果需要一个孩子来为自己承担,他还不如一个孩子。
“沈惠娘好不容易把那两只‘该死’的小猪赶进猪圈,刚进枣园,就看到那两个叫花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粑粑在吃。‘这倒好,我自己都还饿着呢,她们倒先吃起来了。’她一边轻声地恨眼念着,一边进了堂屋,再跨进伙房。但是令她感到奇怪的是,锅已经收了,盘子里的粑粑却只有一个。她马上突兀地一变,阴声问:‘你给了她们多少个?’
“‘四个。’钟像岩说。
“‘四个?’
“‘你听我解释——’钟像岩刚要解释,但沈惠娘已经扑了过去。那疯狂暴怒的力量让他防不胜防。他被扑到灶台上,碰伤了额头,然后他又被推到碗柜上。他还想说:‘你能不能听我解释——’她又操起扁担大棒大棒地往他的后背上杠。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还手。倒是扶在外面门框上看到这一幕的西弟小漾没命地大哭起来。她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叫花子,本来还走得慢的,听到打闹,赶紧地加快了步伐,盗贼一样从后门逃了出去。她不禁喊:‘你们什么人啊,为什么这样啊?’然后又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为什么要给她们两个啊?为什么要考虑她们的尊严啊……’
“沈惠娘打也打够了,骂也骂够了,这才解气。而钟像岩,他就像死了似的,埋头坐在灶边的一张小板凳上,低垂的眼睛上面挂着两滴苦涩的泪珠。如果说以前他对自己的认识还不够的话,那么今天这件事情就是当头棒喝。”